空调运作的声音正挟持着方珩的耳膜。

恍惚间，他隐约能听到面前男人的交谈声，但他竟然听不懂，每个字都是熟悉的，但串联到一起就成了高难的词汇。

一根针刺入他的手臂，很痛。

从前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时，护士姐姐会在治疗结束之后，给他一块糖，那些糖纸在阳光下会闪烁着七彩光。

他偷偷攒过一些糖纸，不出几天被隔壁床的讨厌小孩抢走了。

后来方珩就不喜欢太耀眼的东西了。

因为很多人都喜欢耀眼的东西，方珩没有能力留下他们。

在与骆淮重逢之后，他曾经庆幸过，骆淮是个普通人，普通到无家可归，普通到会留在桃源生活，普通到可以成为方珩的朋友。

不知道那根针到底是什么作用，方珩的整只胳膊都酸胀得不行，他咬着舌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

实验室里冷白的灯光，晃得他眉头紧皱。

方珩看到了口罩之下那张熟悉的脸。

奇怪，骆淮刚刚明明离开实验室了，为什么又回来了？

“目前他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另外的两个感染者还需要进行观察。你先去休息吧，这里我在就好。”

一双乳胶手套正在触碰他的脸颊。随之而来的气味很难闻，手套像是被苦涩的药粉浸泡过一遍。

方珩的目光茫然，下意识挪开脸颊，紧接着耳边传来关门声，他被人搀扶起，可以看到整间实验室只剩他们二人。

“我…怎么了？”

水杯递到他的唇边，他稍微喝了一点。

营养液的味道。

他蹙着眉，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骆淮摇了摇手腕上的通讯仪，将上面的数据拿给方珩看，数据显示方珩的身体一切正常。

骆淮：“刚刚我给你做了身体检查，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可能是你太累了。”

顶楼实验室的监控常年都是关闭的的状态，在这里方珩没有被窥视的感觉。

可他知道自己并不正常，还是说骆淮发现了他的身份，故意让他放松警惕，再偷偷联络执行者来处决他？

一股庞大的恐惧瞬间扼住方珩的喉咙，他像一只呜咽的小猫儿。

“……可是”

骆淮转过身，将红色的试剂放到离心机内配平，开启机器，传来高速运行的声音。

骆淮：“是你太累了。”

方珩望着紧闭的实验室大门，心脏重重一跳，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倍感慌乱。

窗外的夜色好似一张纯黑幕布，骆淮走出房间，手上拿着刚刚从离心机拿出的试剂。

方珩惊魂未定地从病床上跌下，他的腿脚酸软，好不容易磨蹭到门前，手刚一触碰到把手，便发现门被锁住了…

像是摸准了方珩的逃跑心理。

方珩的发丝乱糟，心头阵阵发紧。

他感受了一□□内的天赋，惊诧地发现，原本他体内的天赋只有一道沟渠的宽窄，现在竟变成了一条溪流。

不知名的检测仪器安置在房间正中间，巨型机械的下面就是方珩躺过的那张床。

银白色的检测台上布满按钮，方珩走过去，在踏入指挥区域时，检测仪发出提示音。

“尊敬的实验员您好，您送检的血液即将进行基因检测，将于一小时后发布结果。请您耐心等待。”

“……”

方珩后退了半步。

他没想到骆淮真的在怀疑他的身份，甚至趁着他昏倒时，卑鄙地提取他的基因进行检测。

方珩咬紧嘴唇，他从没对骆淮设防，却第一次尝到了背叛的滋味。

屋檐上流淌下成水线，雨声在他的耳中格外清晰。在末世，天气变化得比人类的脸还快。

方珩走到窗边，抬头朝外面望去，这里的楼上就是天台，倘若他手脚敏捷，可以爬上天台，从那里离开实验室大楼。

心中的愤怒催促着他脱下制服，连同那只代表友谊的通讯仪，一并扔在地上。

谁知道骆淮有没有在里面安装追踪器之类的东西。

他轻手轻脚探出半个身子，左边有一只通气管道，他踩上窗沿，轻松一跃，抱住了管道，紧接着方珩像一只灵巧的猫向上爬去，大概三四米的高度，他只用了瞬间便翻上天台。

一阵风袭来，裹挟着雨水。

方珩闭了闭眼，他身上脏透了，但他只能逃跑，不顾一切地逃跑。

趁着黑夜，方珩轻松越过监控，瞬间移动到实验室楼下。路边的摊贩早已收摊，这两天因为突发事件，许多人都不敢离开地堡，甚至除了自己家积攒的粮食，不敢吃外面的食物。

造成这一切的，是可怖的异端者。

方珩的脸被雨水浸得苍白，他拉起帽衫上的帽子，孤身一人走向外城。

城门口的安检人员检查了他的证件，等到指示灯亮起绿色。

方珩松了口气，面无表情地快步离开城门，执行者夜晚执勤的人不是沈曌，是一个陌生面孔，这对于方珩来说省去了不少麻烦事。

右侧是红红暗暗的灯，像一只只眼睛，方珩越走越快，直到坐上机械车，他拉下帽子，回头望着身后的机械森林。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马路上，乘客不多，只有零星几个。方珩回过头，视线穿透无尽的黑暗，离开生存区之前，他想去看看秋水奶奶。

方珩从小就生活在这里，从来都没出过远门，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桃源郊外的海边。

那次还是精神病院组织病患去郊游，他还记得那天难得的好天气，骆淮穿了一身浅蓝色的毛衣。

护工姐姐给方珩选了一件蓝色卫衣，大巴车到达郊区海边时，义工们已经准备好了食物和游戏，骆淮在草坪上铺了一张野餐布，上面摆满了孩子喜欢吃的食物。

趁着护工姐姐分身乏术，方珩被几个坏小孩带到海边的礁石上，等到海水涨潮，他孤零零地被丢在那里。孩子们掐准了方珩怕水，故意欺负他。

几个小时后，海水依旧没有褪去，这处礁石在十分偏僻的地方。

没有人会来找他…

他们不会发现方珩消失了…

方珩抱着腿，一动不动地坐在礁石上，因为身形太过消瘦，屁股硌得生疼。

“小玉子，你喜欢海么？呆了这么久都不回来？”

身后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像新芽刚刚吐出丁点儿春意，方珩转过头，眉头紧皱着，白皙的皮肤被晒得泛红。

他整个人快要脱水了，声音干涩又委屈，

“你来找我了…”

骆淮一步一步慢慢靠近，在距离他还有两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再往前鞋子就会浸到水里，显然骆淮没有弄脏自己的想法。

他朝着少年伸出手，语气强硬，

“来，我扶你下来。”

方珩用力摇头，抿着干裂的嘴唇，

“我没办法去你那里…你能不能…能不能来我这边…”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会抱住你的。”

海洋掀起浪花，仿佛马上就要淹没方珩所在的礁石。

方珩抹了把脸，在这触手可及的距离中，与他遥遥对视，

“求你了。”

局面僵持不下，骆淮收回手转身离开。方珩看着他的动作，睫毛不住地颤抖着，紧接着眼前被水雾模糊了视线。

他将头埋进手臂里，刮掉不争气的眼泪，执拗地像一尊石头。

没有人愿意救他。

他是一只可怜的小猫。

下一瞬，他的身体骤然腾空，方珩匆忙抬头对上骆淮的眼睛，脸颊上的眼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们欺负你，你就欺负回去啊。光哭有什么用？”

酸楚感从心中溢出，方珩紧紧搂着男人的脖颈，看着骆淮光着脚跃过礁石，将沙滩上的鞋子捡起来。

“他们有爸妈。如果我欺负他们，医生会惩罚我，护工姐姐会被扣钱。”

骆淮觉得有些好笑，他偏头问道，

“这么说你也试过欺负他们？”

背上的人摇了摇头，实际上方珩之前弄哭过这些小孩好多次，每次他们都哭得方珩耳朵痛。

唯独这次方珩确实被掐住了弱点，他天生怕水。

骆淮“唉，你饿了吧，义工们正在准备午餐，咱俩现在回去，正好能吃上。”

他们回到沙滩，骆淮替他训斥了几个小孩，让他们虚情假意地握手言和，还要互相拥抱。

方珩快要讨厌死这些表面功夫了，他转头埋进骆淮的怀里，任护工怎么劝，都不同意和小孩拥抱和解。

那天晚上他们回到精神病院，方珩趁着夜里偷偷用藏好的蜡笔，把他们都画成了花脸猫。

现实与记忆交织的边缘，方珩被迸溅的雨水打醒，周围如同沥青一般漆黑。

机械车已经到了停靠点，方珩戴上帽子，他的眼罩落在了实验室里，虽然趁着黑夜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坏眼。但方珩还是习惯性地隐藏着那张轮廓鲜明的面庞。

F区地堡五层，这一区的整洁程度比七层好，周围居住的都是有稳定工作的年轻人。

0597室，方珩敲敲门，等上片刻。大门开启的同时，飘出了一股淡淡的薄荷香皂的味道，秋水奶奶又在做手工香皂了。

“哎呦，小珩，怎么被雨淋成这样，身上脏的嘞，快进来，奶奶给你拿个毛巾擦擦。”

明秋水转身从一旁的挂钩拿下来毛巾，一点一点擦干方珩的发丝，像在温柔抚摸小猫的毛发。

他突然有些难过，为什么自己没做过错事就要离开桃源？

他还想继续和奶奶生活在一起，

还想在实验室工作…

都怪骆淮那个坏人。

“快换鞋进来，小珩，你朋友来啦。”

朋友？

方珩头顶发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像被一双寒意渗透的瞳孔凝视着。

他缓缓抬头看向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男人，深色西装一丝不苟，脸上还戴着工作时才会戴的金丝眼镜。

雨水顺着脸颊滑落，方珩打了个颤。

“…你怎么在这？”

明秋水关上电饭煲的电源，桌上摆满了骆淮带来的营养液补品。

“小骆都来好久啦，他说他是你在实验室的朋友。”

骆淮的声音像是危险又充满未知的海洋，他起身揽过方珩的肩膀，对着明秋水说道，

“没错，奶奶，我和小珩很亲。”

作者有话要说：宝贝儿们五一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