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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彼其为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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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泽往天上看了三回了,看得他身边的兵直犯嘀咕。

“哎,差头,你看什么呢?”

这位曾有勇有智地捉拿假僧人,法办冯家的差头已经不是差头了。淡河反,当地富户逃了一批,官府挂印走了一些,没走的那些里面想走又怕被嬴寒山追上来杀了一家老小的还有一些。

淡河经历了一次小型的换血,在这次换血里,差头杜泽成为了县尉杜泽。

他身边的人还是没习惯他身份的改变,仍旧喊他差头。

“看鸟。”他说。

他真的在看鸟。

那偶尔从树林中惊起的鹧鸪或者松鸡,那突然改变了声调的鸟鸣,当敌将聆听着四周的时候,他也听着四周。

在杜泽很小的时候,他生活的渔村偶尔会和其他村子发生冲突。

有时候是半大的男孩子们握着石块和棍棒,为一句口角结下的私仇扭打在一起;有时候是男人女人们,握着镰刀和土制的矛,为了井水,土地或者一个莫名死去的人而爆发一场械/斗。

战斗的团体以姓氏或宗族相联系,最严重的冲突不亚于一场战争。

杜泽就在这种环境里长大,他很早就知道如何观察,如何安排队伍,如何在一场斗争中保护自己和兄弟们……以及如何取得胜利。

但当裴明府告诉他,这次突袭由他指挥时,他还是愣了很久:“不应是……寒山先生吗?”

在他心里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领淡河兵,这世上谁能在一夜之间解一城围?谁能从虎狼窝中护自己主公周全?为何不是她带兵呢?

嬴寒山对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他看不明白的意味。

“我也会去,”她说,“去确保一些事情。但领兵是你领,我听说你在同僚里的人望,你一定可以。”

杜泽已经离开家乡很多年,当了很多年官府里的差役,即使看不懂对方的脸色他也能揣度出对方的想法。

几乎登时他就明白了,寒山先生不需要这场战斗的胜利带来的名望,她想要帮自己在士兵中树立威信,就像是成鸟带着雏鸟飞那样。

她是在栽培他啊!

这个刚刚步入中年的男人红了眼眶,用力地对眼前人深施一礼,当他抬起头时,她脸上的笑容更奇怪了。

是错觉吧,他觉得这里面有些尴尬的意味。

一只鸟从远处飞起来,它黑色的翅膀在日光下泛起金属质感的蓝。伏在杂草和枝叶下的杜泽稍微起了起身,他慢慢举起一只手。

“踵汪来,踵汪来(跟我来)。”

他没说在官府当值用的雅言,他带领的人也不需要他说雅言。

山脊南侧的草丛缓慢地开始移动,草木下露出一双双眼睛。

寒山先生说这一次在山脊伏击是袭扰,不是阻击,所以他只带了三百多个人。

三百人里有二十几个是他的同乡,每个人都带领着十来个人。

乡音点燃了他们的瞳孔。现在杜泽不是他们的差头,不是他们的上司,是他们的阿兄,远离海岸的淡河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新家,现在有人来破坏这个家了!

在海畔的家乡时他们会谨慎地辨认彼此的姓氏,在这里他们就是同一个阿母的儿子,不管来者是谁,都把他们赶进河里赶进海里!

有细碎的土石从马蹄下滚落到道旁草丛中,从林木间走到开阔的山脊上,臧州来的步兵们松了一口气,骑兵和辎重兵们的脸色却没多好看。

山路没人修整过,骑兵们必须很留神地勒着辔头,以免石缝崴伤了马蹄。

运送辎重的小头目吆喝着士兵,马鞭落在随军奴隶的脊背上,但辎重队还是渐渐地落到了后面去。

项延礼的马走得很稳,他向着山脊的一侧看了一眼。

刚刚他下令不许走河谷,全员上山脊,即使亲兵们劝他没有必要这么谨慎,料想那群淡河反贼此刻一定龟缩在县城里不敢出来,他还是坚决地放弃了河谷的路。

虽然走山脊慢一些,困难一些,但值得。那平坦的河谷和刀削一样的两边崖壁总给他不祥的预感。

项延礼收回目光,一只雉鸡咕咕咕地飞起来了。

它黑白相间的尾羽在日光下反射着炫耀的光,一个士兵被它吸引了目光,不自觉抬起头去。

下一秒他的身体骤然向反方向飞出,一道血线嗤然喷上身边人的盔甲。

树木活了,地面活了,光秃的山脊上冒出了人影。身披葛布,头戴枯枝败草的淡河士兵们骤然起身,吆喝着甩出手中的武器。

那是用绳索系住的钩爪,海匪们用来钩抓船身的工具现在成了夺命的利器。

被惊动的马匹嘶鸣着把背上的骑士摔下去,传令兵一声敌袭没能喊出口就被钩爪缠住喉咙。

杜泽手下的淡河兵们绝不纠缠,猿猴一样在林木间躲避。

勾爪甩出一旦被盔甲或者树枝挂住就立刻砍断,要么换上腰间的新爪头,要么取下背上的长枪。

“ 点嘿(火),惊嘚伊妹(马)!”

十人小队里掷勾爪的人退后,隐藏在第二排的人取下腰间竹筒点燃。

被袭击者里老练的骑兵一边稳住马不让队伍混乱,一边大吼:“他们点不起火!这是春末!不要乱!”

春末的淡河山间多雨雾,□□制造火焰惊马不容易。然而下一秒,这喊声就被掐灭了。

所有淡河兵都拉上原本缠在脖子上的面罩,被丢出的竹筒迸发出的不是火光,而是浓重而辛辣的烟气。

位于队伍两侧的骑兵彻底陷入混乱,幸运者被马甩下,滚落到一边的丛草中,不幸者和同样倒霉的步兵摔在一起,头颅被马蹄踩得爆成一团粉色。

这条队伍被拖得太长,这里的地形太狭窄,在骑兵混乱爆发的瞬间,整条队伍就被袭击者干脆地切成了几段!

尖叫声,呼救声,马嘶和骨骼碎裂声混杂在一起。没人知道多少人袭击了这里,没人知道他们怎么能潜伏在这样陡峭的山脊。

所有臧州兵都在恐怖中陷入短暂的狂乱。

主将胯/下的青花马剧烈地喷着气,但它没有嘶鸣也没有尥蹶子,仍旧保持着稳定。在最初的诧异后,项延礼迅速稳下心来。

这群淡河人居然设伏了,不在河谷两壁,在这山脊上!

“牙兵何在!护将旗!”

“各队主整肃阵型!”

“有喧哗不听令者杀!乱阵者杀!”

他还是轻率了,他怎么也没能料到对方预判了他的预判。他们是怎么猜到他会行山脊的?

但是,这里是山脊,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潜伏几百一千人。

在最初的混乱过后,镇定下来的伍长什长队主们像是从米中挑豆那样重整队形,喝令他们振作起来应战。

一个抛钩爪的年轻人慢了一点,或许他是有点爱惜那枚卡在死人身上的钩爪,花了几秒试图把它拽回来。

就在这几秒间青花马的马蹄踏向他,项延礼用枪尖扎透他的胸口,把他挑起来摔在山石上。

“……兄!”

年轻人嘶哑的哀嚎戛然而止,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下意识看向了“阿兄”的方向。

那是杜泽的方向。

杜泽穿了一身皮甲,甲外披着染过的葛布,当他站在那里时,谁也认不出他是这群人的领袖。

那个年轻人喊出“阿兄”时,他正紧张地注视着队尾的方向。那是他们此次袭扰的目的——毁掉他们的辎重,能毁多少毁多少!

远远地,有四声哨响起来,伴随着“休航尊”(收帆)的呼声,一股浓厚得多乌黑得多的烟气升起,那是在潮湿空气中木料燃烧散出的烟。

冲击队尾的淡河士兵随身携带的竹筒里不是毒烟,是珍贵的火油。即使在这样衫子能拧出水的地方,也能勉强点燃车架的火油。

他们得手了!杜泽深深吐出一口气,下一秒,死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敌军将领正将眼光扫过来,如一头猛兽在丛草中睨视。

身体比头脑更快反应,银枪直刺下来前杜泽就一个翻身离开原地。

不好,他在心中暗叫。

他本来应该翻去他们隐藏身形的南面林木,却在一瞬间转错了方向。

骑兵们围上来,猎犬围兔子般把他围进中心,步兵和骑兵的差距凸显出来。

瞧不起谁呢!杜泽躲闪着马蹄和枪尖在心中暗骂,谁不是从强人豪族的马蹄下打着滚活过来的,就凭你们几个,就凭你们几个?

他抽出身上仅剩的一枚钩爪,簇地一声抓上离他最近的那匹马前胸,马嘶鸣着扬起蹄子掀掉背后骑手,他顺势将自己挂上马颈。

“洪浪太涛,休航尊!”

哨声应和在一起,伏击的淡河士兵逐渐开始撤退,隐入林间。杜泽勉强骑稳了这匹马,在马上压低后背向着南面突围。

兄!阿兄!他听到有人在喊他,他们发现了他被困在阵中。

不要回头,他在心里喊。我们成功了,我们必须现在撤离这里。

那些注视着他,呼喊着他的士兵们脸上的表情忽然凝固了,他们半藏在林间的身躯僵直,伸出的手似乎要接住他。

杜泽在马上回过头去,他看见那骑青花马的将领仍旧注视着他,手中是刚刚弛下去的弓箭。

锐痛比视觉来得更晚,一支白羽箭穿过他的肩膀,把他推下马去。

在摔落下马,滚向崖边的一瞬间,他的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寒山先生,幸不辱命。

但您的栽培确实是白费了。

天色阴沉下来,有雷将在云层中炸响。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3-07-26 14:52:04~2023-07-27 22:06: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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