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驷十五年，冬。

岁暮天寒，大雪纷飞。

紫宸殿外，太监常禄顶着风雪，远远迎上了刚跨过宫门的昭庆公主。

昭庆公主赵懿安一袭厚氅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来。

她的怀里抱着三支带雪红梅，人花相映，饶是见惯了美人的常禄，每次乍一见这张脸，还是忍不住微微晃神。

一旁的侍女撑着一柄梅花映雪的竹骨伞，伞面倾斜，替赵懿安遮挡飞雪。

“拜见三殿下。”

“免礼。”赵懿安点头，越过常禄继续走着。

常禄连忙站起，躬身跟在赵懿安身后，下意识瞥了不远处跪着的人一眼。

拾级而上，赵懿安也看到了雪地里跪着的人。

她站在屋檐下，一边由侍女给她解着大氅，一边问常禄：“那是谁？”

“回公主殿下，是梁国送来的质子。”常禄恭敬道。

原来是他，赵懿安心下明白过来，虽说那位质子也已经来晋国大半年了，可她平时并不在意，是以这还是赵懿安第一次见到他。

“他这是怎么了？”赵懿安看着那个身影，单薄而僵硬，几乎与雪色相融。

“质子冲撞了五公子，华夫人在王上面前告了一状。”常禄现下也着急，这人跪了有一会儿了，这天寒地冻的，跪出些问题还不是他们这些人遭殃。

“跪多久了？”赵懿安紧了紧手里的暖炉，晋国皇城漫天飞雪的冬日，可不是一般的冷。

“半个多时辰了。”常禄低头道。

赵懿安没有说话，将手里的暖炉递给侍女云想，呼出一口冷气，抱着几支红梅进了殿内。

外头的雪还在下，鹅毛一样的雪花，远远看着银装素裹美不胜收，雪花融在肌理上时，却是冷进了骨子里。

那抹红色不见，所有人都躬身静候，望着雪景出神。

约莫一刻钟后，有人掀开了帘栊，赵懿安迈步出来，外头不比里头暖和，侍女云想连忙将暖炉递到她手里，将大氅重新给赵懿安系好。

“回去吧。”赵懿安略站了站，抬头看了看漫天飞雪，朝云想吩咐道。

云想撑开手中竹伞，一手撑伞，一手扶着赵懿安，几个宫女跟在后头，不急不缓往殿外走去。

她刚走出不远，大太监孙忠掀帘出来，不待众人行礼，他已经小跑着冲进了雪地里，一把捞起已经半昏厥的少年，小声惊呼道：“哎哟，这身子怎么冻成这样，亏得你还有一口气在，算是保住了你这条小命，你小子往后可得谢着公主殿下。”

“何谢之有。”赵懿安探头朝孙忠一笑，很快缩回伞里，对身侧的侍女道：“云想，去华夫人那。”

一行人缓缓离开紫宸殿。

......

冬日里的王宫静悄悄的，自赵懿安的母亲病逝后，晋王一直没有册立新后，内廷事务现由五公子承运的生母——华夫人掌管。

赵承运十分喜欢她这个王姐，是以赵懿安同华夫人的关系还不错。

华夫人年近而立才有的这个儿子，自然宠得凤凰蛋似的，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在世，赵懿安才不相信他会被人欺负，赵小五什么性子她不知道，他不欺负别人还算好的。

华夫人舍不得教他，好在他还听她这个阿姊几句，好好的孩子若是平常家也就罢了，偏生王室的孩子却是轻易不能行差踏错的。

一行人顶着风雪，终于到了华夫人的锡华宫，没有通传，宫女直接请赵懿安进了内殿。

“你来了。”华夫人坐在榻上朝她招手，“坐本宫身边来。”

赵懿安行了个礼，接过一旁侍女递来的暖炉，往华夫人身边走去。

“唉。”华夫人叹口气，揉了揉眉心。

“夫人这是怎么呢？父皇刚还跟昭庆提起您，说夫人您将内廷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却不知道多少繁琐事在里头，可是又有谁惹夫人思虑？”

“王上既这么说了，本宫这些日子倒也值了。”华夫人叹了口气，拨弄着手头的暖炉。

“这内廷里其余人倒也安分，只有那一位，多少事情是她闹出来的？”

“冯美人？”赵懿安若有所思。

“除了她还有谁，近来她也得王上的喜欢，生性又是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本宫虽名义上有协理之权，实际也名不正言不顺，便是管教她，怕她也是不服气的。”

华夫人垂下眼帘，语气淡淡，其间滋味自然只有她自己清楚。

“夫人妄自菲薄了，且不说别的，夫人您有小五，她就已经与您没法比了。更难得的是，父王他敬重您，又有什么事不向着您的？”赵懿安淡笑安慰。

华夫人摇头，“傻孩子，你不懂，本宫要他那么敬重做什么？”

赵懿安不语，她却有自己的思量，热情和喜爱都是会消退的东西，尊重和责任方能长久，华夫人何等聪明人物，何必舍本逐末？

华夫人多少知道她在想什么，赵懿安跟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不太一样，却也有相似的地方，就像当年闺阁里的她，也带了几分不可一世的傲气。

看着后宅里争宠的妾侍，和明明很渴望父亲又不屑和妾侍相争的母亲，她那时也在心里不屑，觉得自己是骄傲的贵女，不会为了一个男子，就折了一身的傲骨。

却不知有些人的存在就像一束光，你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想要拥有他的全部，哪怕是一刻，也抵过漫漫等待的一生。

华夫人摸摸赵懿安的头，自嘲道：“瞧我，本宫跟你个孩子说这些做什么？”

说着放下暖炉，朝赵懿安笑道：“行了，你一个年轻孩子，也别陪着我这个深宫怨妇蹉跎了，小五不乖，本宫却只有他了，好在那孩子听你的，今日他不在，你明日再过来。”

“昭庆却愿意陪着夫人，小五也乖巧，夫人且宽心。”

赵懿安含笑，只是她知道，自己又不是自家父王，终究解不了华夫人的心结，多说了两句，也就起身行礼告退了。

回到汾阳宫，赵懿安连忙往烤炉边一坐，再也不愿意挪动地方了。

“这样冷的天，实在是不想离开这炉子半步。”

云想给她端来温水净手，闻言笑道：“也不知刚刚是谁折了几支红梅就停不住，一定要给王上送去。”

赵懿安也笑，接过帕子擦手，看着窗边映雪的红梅，“那样好的颜色，自然也要给父王的紫宸殿添上一抹。”

云想一边将手里的铜盆递给身侧的宫人，一边对赵懿安道：“不过那位质子实在可怜，梁王倒也舍得把嫡子送来。”

听云想说起梁王，赵懿安手上顿了顿，不由得想起四年前。

彼时祁隽一役梁国大败，梁王率众来晋谈判，赵懿安时年九岁，庆功宴上，面对无数的羞辱嘲弄和屈辱，梁王脸上的笑容始终是那样谄媚而无害。

九岁的孩子还不大，记忆也不太牢靠，有的东西不久就忘了，唯有当日梁王萧成的那个笑一直映在她的脑海里，每每想起，带来的总是不安。

“他的孩子多着呢，便是嫡子没有了，不也可以再生。”赵懿安漫不经心说着，“只是我们却是犯不着为难一个孩子。”

云想忍不住笑，“比殿下还要大上一岁的孩子！”

赵懿安微惊，想起那个明显瘦弱的身影，倒是没想到要比她大一岁。

旋即又笑话云想，“你以为都像你，六只耳朵似的，什么事情都能听上一耳，无关紧要的人的年纪也记那么清楚。”

云想一笑，知道赵懿安一贯是这样的性子，她本着不拆穿的原则，随意应承几句，看赵懿安拿起桌上的几本书开始翻看，云想怕打扰到她，照看了下炉火，随后轻声出了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