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母后——”

赵懿安又梦到了那个清晨。

她站在宫殿门口，看着晨光熹微在她与殿内之人间拉出一条界线。

母亲倚靠在摇椅上，长长的头发垂落在地，怀里抱着她早夭的胞弟。她的脑袋歪着，紧紧贴着胞弟小小的头颅，两个人靠得那样近。

赵懿安扶着门框一眨不眨看着，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不知道光影几度转换，脚上似有千钧，连迈过门槛的力气也没有。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仿佛间又听见了母亲弥留之际的呢喃，“昭庆，我的孩子，你的父王不乖，你要保护好他。”

她明明握着她的手，握得那样紧，却连一丝温度也没有。

“姐姐，姐姐。”

赵懿安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不小心在张授中的课上睡着了。

她缓缓坐起身，身上披着的外袍掉落。

赵懿安捡起外袍拿在手上，有些疑惑。

“姐姐醒了？”赵悟安小声凑过来，“你刚刚睡着了，张先生找云想姐姐拿了衣服帮你披上的。”

张授中？赵懿安放下外袍，小声道：“怎么不叫醒我？”

“姐姐。”赵悟安欲言又止，“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你看你眼下的乌青。”

赵懿安扶着沉沉的脑袋，低声呢喃：“大概是了，不然怎么又梦到了以前的事。”

“什么？”赵悟安把脑袋凑得更近，想听清她的低语。

赵懿安摸摸她的脑袋：“今晚我去找你，我们抵足而眠。”

赵悟安一听，连忙忘了要问的话，欢欣雀跃：“那我要扫榻相迎。”

赵懿安笑起来，又转头去问赵惜安，“五妹妹要不要一起？”

“不要。”赵惜安斩钉截铁拒绝。

赵悟安听了气闷，探过身子就要去挠她两下，被赵惜安灵活躲过，一巴掌拍在嫩生生的手臂上，留下一个红印子。

赵悟安怒发冲冠。

“咳。”已然注视良久的张授中出声提醒。

三人连忙端坐。

“殿下近来太累了些，应该好好休息。”张授中缓缓走来，俯身捡起赵懿安掉落在地的一支玉钗递给她。

赵懿安忙要接过。

却不想张授中虚晃一招，并不给她，而是手心一转，将那根玉钗一点点推入她的发间。

赵懿安愣住，他却像是无事发生，微微笑着，复又起身执卷，开始讲学。

这人在打什么算盘？赵懿安蹙眉思索，没有注意到赵惜安在两人之间巡游的目光。

只见她撑着脑袋，唇角微勾，双眸沉沉。

一刻钟后，张授中的教授结束了，他没有久留，嘱咐两句便出了学堂，赵懿安皱眉朝他看去，却见对方也含笑看来，落落大方。

赵懿安起身追出去。

“先生什么意思？”她走到张授面前，开门见山问道。

张授中手持书卷，含笑问道：“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他不紧不慢走着，身体微倾，似乎是在仔细聆听对方的言语。

“少装傻。”赵懿安不满。

走着走着发现两人不觉间已经走到中庭，她拔下发间玉钗示意，压低声音继续道：“你知道我问的什么？”

中庭里此时往来人不少，张授中在一处石凳上坐下，摊开手里的书卷。

赵懿安一巴掌关上书按住，一副你不说我就不让的模样。

张授中见状轻笑一声，余光在四周扫过，方才说道：“授中受人之托，殿下不必多想。”

受人之托？她不解：“受人之托引诱我？”

张授中半点没被语出惊人的“引诱”二字吓到，坦然笑道：“然也。”

他说着，伸手替她摘下落在发间的一片飞叶，笑容和煦。

赵懿安吓得一个激灵，反射性往后仰拉开两人距离，张授中却在给她摘下落叶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安静看着桌上的书卷。

赵懿安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她随手将手头玉钗又插回头上，正兀自思索着，忽然听见有人喊她。

“殿下。”

赵懿安抬头，看到了站在一旁的申时酉，他怀里抱着好几卷简牍，虽然在笑，只是这笑容给人感觉有些僵硬。

“申......”她反应过来站起身，“差点忘了，时间该到了。”

赵懿安伸手从他怀里拿过两卷简牍，含笑道：“走吧，去学堂。”

“殿下，愚自己来。”申时酉说着，慌忙想要拿回那两卷简牍，却被赵懿安一个扭身躲过。

“无碍。”赵懿安抱着两卷简牍笑着走远。

申时酉忙跟上，刚走出几步，张授中抬头喊住他，语气温和如徐徐流水，“时酉兄。”

申时酉回头看他。张授中却只是微微一笑，“慢些走。”

申时酉紧了紧怀里书卷，少年清澈嗓音，含笑认真回道：“好。”

他答应着转身，快步去追已经走远的人。

张授中目光落在他身上，有些意外，申时酉的身上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他有几分趣味般敲了敲石桌，缓缓收回视线。

赵懿安并没有走远，她坐在游廊上，看着层层灌木花草出神，直到申时酉追上来将她的沉思打断。

“来了。”她挑眉看向他，“我在等你。”

申时酉的脚步猛然顿住，“殿......殿下。”

“怎么了？”赵懿安凑近笑道，“都多少天了，先生还这么拘谨，两位王妹说的话不要在意，可要把我当您的学生啊。”

申时酉垂眸不语，想起自己方才的失态，看到公主同授中兄靠得那么近，脚像是不受控制一样走过去。

申时酉只觉惭愧不已，自己何时如此不能自控了？辜负了殿下对他的信任。

赵懿安看到申时酉蓦然低沉下去，眼里有些疑惑，她偏了偏头正要说什么，突然感觉发上一松，好像有什么要掉出来。

赵懿安抬手一摸，果然是刚刚随手插的那支玉钗没戴好。

她正摸索着准备重新插好，余光瞥见游廊尽头有一人迤逦而来，青灰色宽袖长衫，行止间风姿绰约，不是素有如玉美称的张家长孙张授中是谁？

赵懿安不知他为什么折返，只是她看着手中玉钗，倒起了个心思。

“呆子。”赵懿安喊一声。

申时酉疑惑看来。

赵懿安在游廊边坐下，朝他招手，“过来。”

申时酉听言走到她跟前，赵懿安将手中玉钗反手递向他，侧头露出发髻，淡声道：“帮我戴上。”

申时酉僵在原地，赵懿安余光觑着游廊转角处的张授中，他似乎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脚步停下。

良久没听见有人说话，赵懿安疑惑抬眼看去，看到申时酉涨红的脸，她没忍住笑了一下，心里想着目的也达到了，正准备收回手自己摆弄头发时，却听见“咚”的一声，少年手中简牍咚咚落地，顺势在地上滚开。

素衫少年瞳孔放大，似是慌张又似是着急失控，他越步上前，在赵懿安渐渐睁大的双眸中，取过她手中玉钗，弓腰俯身，一点点插|入她的发间。

赵懿安怔怔失神注视着那张近在咫尺、干净清秀的少年面庞，她蓦地呼吸一滞，面颊绯红，身体猛地往后一仰，眼看就要掉出游廊。

好在少年隔着衣袖及时抓住了她的双手，赵懿安这才险险坐定。

“殿下仔细一些。”她听见少年清澈声音缓缓说道，如山涧泉水，沁人心脾。

这人——这人怎么好像变了？

她堪堪缓过呼吸，带着几分愕然抬眸看去，却见对方已经捡起地上简牍，连带拿起她放在身侧的两卷一齐抱在怀里。

“四殿下和五殿下怕是等急了，时酉失礼，先行一步。”申时酉认真说着，语气里带着一如既往的谦恭，又好像有什么不同。

“......好。”赵懿安听见自己呆呆回答，脑子像是还没转过弯。

申时酉躬了躬身，背过身尽量让自己稳步走着，他的手指蜷曲，紧紧抱着怀里的书卷。

申时酉垂下眸子，他是极细心的人，纵使刚刚差点慌张失控也没有忽略她的动作，申时酉看到了，她在悄悄注视的人。

这位殿下是太狡猾的人，她逗弄他，可从不在意，从不上心，游戏一般，总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怎么能够这样呢？不然干脆不要注视他，不要让那双眼睛里倒映他的身影，可既然看到了他，又怎么能同时去注视他人？

他加快了脚步，浓密纤细的睫毛微微颤动，投下一片剪影。

申时酉抿唇，紧了紧怀里书卷，身体发出的颤栗像是来自内心深处的叹息，半是难过半是懊悔。

等到赵懿安回过神来摸了摸发间玉钗时，两处的身影都已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