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城一身黑色,脸上被布料包裹,只露出两只眼睛,墨黑的眼底不敢直视潘舟含泪的视线。
潘舟双手插兜,歪着脖子在衣领上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一旦停下回忆,身边的噪音和人群的动静在耳边一下被放大。
“先走,别在这站了。”
潘舟用肘关节顶了顶俞城的后背,两人往公寓的方向走。
*
在公寓小区旁的路口,两人站在路灯下等刘助理开车过来接走俞城。
“有个综艺需要你去一下。”潘舟说。
“综艺?”
“我看过了,挺适合你的。具体档期会和你拍戏时间错开,不会去太久。杨经纪让我来告诉你,问问你愿不愿意。”
“《追逐田野》?”
“你知道了?”潘舟意外,“杨经纪跟我说他还没和你说。”
“他没说要我去,只是问我感不感兴趣,”俞城说,“我觉得没什么意思。”
“……可能他选到最后还是觉得这个合适吧。”
*
潘舟脑子里开始跑神了。
杨齐之前给她安排工作,要她来问俞城的意思,但既然已经明知俞城并不乐意,为什么又要她再开口呢?
希望她帮忙?
还是试探她的能力?
*
“就要我答应这个事吗?”
俞城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潘舟的思路。
“本来想直接告诉你的,没想这么打赌,”潘舟说,“吵了一架之后,我就觉得你不会听话。”
“你会去吗?”
“如果不想让我去,我当然可以不去。关键是你得去。”潘舟说。
俞城低沉地笑了一下。
“笑什么。”
“我以为你会让我同意你当经纪人。”
“你这么快就愿意了?”潘舟惊讶。
“我不愿意,但你也不走吧。”
“我才不走,俞老师真的给我很多。”
*
又开始说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俞城梗着脖子,喉咙里滑过好几种噎人的狠话。
但看过了潘舟水汪汪的眼睛,他一句狠话也说不出来了。
突然想看看潘舟笑起来的样子。
“他给你多少?”俞城最后说,“我给你双倍,离开他儿子。”
潘舟站在路灯下,突然推了一下俞城的胸口,他没站稳,退到了马路牙子下面。
“渣男!”潘舟说,“刚才还说要让我爱上你,现在就想拿钱打发我!”
俞城如愿以偿,在潘舟脸上看到了神采奕奕的表情。
谁也没说刚才针锋相对的对峙。
但俞城觉得,这就是默契地和好了。
*
路面传来一声短促的喇叭声,随之车头光线照过来。
刘助理开着车来了。
“不好意思啊,刘助理,”潘舟弯腰冲着驾驶座,“让俞城给你加工资吧。”
俞城坐进后座摘掉帽子,潘舟帮忙从外面拉上车门。
俞城突然想起什么,拉下玻璃。
“你今天住这吗?”
潘舟歪头想了想,无奈一笑:“不住。”
“潘姐,上车我也送你吧。”刘助理说。
“不用了,我上去打扫下,一会有地方去。你们回吧。”
潘舟拍了拍车头示意,转身往回走。
“潘舟!”
俞城用力一喊。
她在风里回头,抬手将碎发拢上头顶。
“你养过的那只德牧,叫什么名字?”
潘舟心里一紧,但她还是张开嘴:
“叫一只耳。”
俞城一愣,“《黑猫警长》那只?”
“你猜吧!”
*
潘舟回过头,低着头躲风,无声地笑着往前走。
她很久没有说过这三个字了。往常想起小狗都会让她心里发酸,而今天却觉得轻松。
俞城的反应,就像是她最初给小狗起名字时一样。同学,朋友,第一次听说都会被这个名字逗笑。
就像重回了那段快乐的时光。
黑车已经开走了,潘舟抬头望着公寓楼。
她想,也许有一天我会真的住回来。
*
公寓里,潘舟在沙发上铺开衣物,往地上的行李箱里装。
电话突然响了。屏幕上写着赵瑞林三个字。
潘舟懒得理他,任由电话忙线挂断。
很快短信一声提醒,陌生的号码,但潘舟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发的。
是一张照片,七八个装扮复古的白人演员站在舞台中央谢幕,背后是十几个随行的工作人员。舞台背景上写着拉梅剧团的字样。
潘舟认得这些人,这个时候她本应该也作为制片,站在舞台谢幕的行列中。
如果不是突然出现在投资人名单里的赵瑞林。
照片下紧跟着弹出了对话框:
赵:怎么没有你?
赵:导演说你回国了。
赵:不会是因为我做了甲方,就把你吓跑了吧?
赵:投资方听说我们是老相识才派我来,没想到你那么记仇啊。
赵:都过去一年了,我以为我们能好好做朋友呢。
因为工作原因,潘舟的手机很少静音。但此时手机叮叮咚咚地响着,她想到赵瑞林那张居高而下的脸调笑的样子,烦躁的火气直冲头顶。
她输入对话框:
杀猪盘?报警了。
随后没等回复,把陌生的号码拉黑。
*
潘舟看着一地没收拾好的衣物,恨不得把行李箱举起来砸在赵瑞林那张阴魂不散的脸上。
潘舟大学毕业后没多久,她的小狗——一只耳就走了。
当时她几乎是立刻离职,将所有的愧疚和自责都归结到经纪人这个不稳定的工作上。
而正好她的大学导师俞老师调任到英国授课,于是她也跟着匆匆地去了英国。
没有计划地出走,自然是处处难以适应立足。
就是在那时遇到的赵瑞林。
比她早一年出国,又擅长照顾女朋友。
潘舟很快过上了稳定安心的生活。
直到她看到赵瑞林亲密地搂着年轻的白人女孩,她才拖着箱子走出安全区,全靠自己重新适应。
后来的一年多时间里,她在英国凭借自己创出了一番天地。
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了,能平静地接受一切困难,然后越过它。
她在音乐剧团拉梅剧团通过了层层面试,争取到巡演期间的制片职位。
但在开场前夕,潘舟得知赵瑞林变成了投资人。
制片人能掌握整个剧团大局,不仅要和导演讨论方案,也要注意资金和期限的很多安排。
制片人是对投资方负责的。
但要让自己在赵瑞林手下做事,潘舟就头疼得恨。
所以她逃避了。
像当年因为小狗逃出国外一样,又逃回来了。
*
潘舟拿过俞城的酒瓶,对着瓶口仰头大喝一口,然后动作呆住。
不算间接接吻吧?
对一直当弟弟看的俞城产生这种想法,潘舟直呼自己龌龊。
她合上行李箱,捡起防尘罩准备盖住沙发。
几根微卷的,男人的黑色短发躺在白色的靠枕上。
是俞城之前喝酒睡在上面落下的头发。
潘舟笑了。
小狗掉毛。
*
一小时后,潘舟拖着行李箱出现在金霄的小区楼下。
很快,一个170左右的女生向潘舟小步跑来。
“Penny!”
女生头发随意扎着丸子头,羊羔毛外套裹紧上身,腿上却穿着浅粉色的贴身保暖裤。
“这不是秋裤吗!”
潘舟大惊。
“出门太着急,忘记穿裤子了,好想你!”
即使外穿粉色秋裤,金霄还是激动地抱住潘舟,沉浸地贴贴了半分钟。
“你回国也不跟我说一声,”金霄带潘舟开门回家,“看在你还来和我合租的份上,原谅你这一回。”
金宵是潘舟在国外留学的合租室友。
英国的硕士只有一年,金宵读完就回了国,潘舟却留下,在当地工作。
说起来,还是和前男友赵瑞林分手后,潘舟才租到金宵的客房。
虽说同是留学,但金宵比潘舟还大两岁,她有一口非常地道的英语,教会潘舟很多。回国后她就在B市做文学翻译工作。
*
洗漱后,潘舟和金霄躺在一张床上,开着小夜灯。虽然还有一间卧室,但很久没见的两人仍挤在一起。
“这次回来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潘舟枕着自己的臂弯,“我现在在做经纪人。”
“不是说不做经纪人了吗?你的艺人是谁。”
“俞老师拜托我的,是他儿子俞城,最近小火吧。”
“听起来有点面熟,”金霄说,“还不够火啊,不然我会知道的。你加把劲,说不定我还负责外包你们的翻译呢。”
“我应该不会做多久,”潘舟叹口气,“小屁孩长大了,不好管。就是当作回国的过渡工作。”
“好可惜,不然你捧红之后我还能要几张签名倒卖。”
“你就惦记赚钱吧,”潘舟故意笑话她,“我现在就给你偷几张,火不火的就看他自己造化,你就当买股票,说不定就赚了。”
“别提股票了,”金霄在被窝里踹潘舟一脚,“绿的都成大草原了。”
*
上午十点,潘舟把头从被子里钻出来,窗帘都挡不住晴朗的阳光。
身边的位置是空的,金霄已经正常上班去了。
潘舟昨晚睡的很晚。两人很久没见,一个被窝两只嘴巴根本停不下来,后来金霄倒是一转头就没声音了。潘舟在新环境里的第一晚总是不好睡着,又因为聊天神经兴奋,睡的就更晚了。
她习惯性地看手机消息,没什么重要的事情。
毕竟现在俞老师把她放在俞城身边,她是不用负责其他艺人的。
反正俞城也不想让她去盯那场不顺利的哭戏。
手机叮咚一响。
是刘助理的微信消息。
一条十几秒的视频,拍摄的是和昨天相似的片场布置,俞城和女演员正在表演。拍摄距离很远,潘舟看不清俞城的表情,但视频最后有导演的喇叭声,喊着这条可以过。
潘舟轻笑,翻了个身,抱住被子里剩余的热气。
*
片场,俞城站在监视器后,回看上一条通过的素材。
“小俞,今天你状态挺不错的,”搭戏的女主角夸奖道,“这场我不该哭的,看了你的样子都有点忍不住。”
俞城礼貌回应。
刚才他想的是潘舟小狗的故事,和她在欢声笑语中一个人湿漉漉地流泪的样子。
杨齐拿着商业代言的合同走来。
俞城翻了翻,例行找到签字的位置,握笔的手顿住。
“《追逐田野》这个综艺我看了,其实我有点犹豫,”他说,“潘舟会跟着我去吗?”
杨齐一时不懂他的意思。
“潘舟去,我就去。”
俞城眼神里闪过笑意。
他一手轻松托起文件,右手手腕用力,流畅签字,递还给杨齐。
“麻烦杨哥安排下了。”
*
晚上,正在厨房切土豆的潘舟接到了《追逐田野》选角导演的电话。
“潘经纪,不好意思啊,”电话对面语气诚恳,“本来安排的俞城老师档期是拍摄的后期,也就是第四部分的特邀嘉宾,但今天接到赞助商那边的消息,第四部分的嘉宾要换人了。”
对面说了个女演员的名字。
潘舟心里了然。
更大的咖位,更大的公众知名度,同时又是赞助商的代言人。
《追逐田野》是一档户外露营慢生活综艺,除了最基础的访谈和生活起居,嘉宾们需要在十二期内一路向北,途径三处地点,最后爬上山顶。
综艺一共十二期,常驻嘉宾五位,每三期会有一个新的嘉宾入驻。
这部综艺的有趣就在于,需要几位嘉宾集思广益,自己商议并拍摄出一部宣传片或纪录短片,作为这一次行动的感悟和纪念。
而作为第四部分爬山登顶的特邀嘉宾,自然会在最终短片中占据重要篇幅,这也是为什么杨齐最初谈下了俞城的位置。
但她没想到,杨齐作为大经纪人,怎么会允许自己谈好的部分被其他人挤走?
“实在不好意思,原定的计划都要重新安排档期,”执行导演说,“但因为是先打乱了您这边的安排,所以我先来问问您的想法,前三部可以任您挑选。”
潘舟疑惑:“这个我得问问杨经纪人的意见……”
“杨经纪和我说过了,这次通告都由您负责。”
潘舟感到肩上的责任一下沉重了。
她迅速回想着综艺企划书的安排。
厨房的土豆从案板滚到地上,潘舟顾不上捡起,冲到客厅的沙发上,把背包里的文件纸张全倒出来。
“您稍等。”
潘舟肩膀夹着手机,迅速检查俞城最近的剧集拍摄通告单。
“怎么了?”
金霄正在茶几上给火锅插电,诧异地看着潘舟把纸张铺了一沙发。她走进厨房,发出惊呼:
“我专门买的富硒土豆!”
“您需要时间考虑吗?马上就要开机了,还有其他艺人要协调。可能需要艺人尽快到场。”选角导演说。
潘舟张了张嘴,心跳很快,砰砰作响。
电视剧的拍摄通告并不算太紧张……
头脑中不断浮现除这几天俞城的样子和表现。她有一个冒险而疯狂的想法,但她觉得俞城做的到。
“不用了,”潘舟站起来,“俞城选第一部分,前三期。”
挂掉电话后,潘舟抓起外套就往外走,金霄正手握土豆准备下锅。
潘舟就在金霄的叫骂声中丢下了她和火锅,冲出了门。
*
B市,酒吧夜店一条街。
俞城正在二楼包间和几个年龄相仿的男生打着骰子,碰杯喝酒。
潘舟裹着一身寒气闯进门,身后还跟着两个西装墨镜的安保。
她不顾座中人的震惊,跳起来一把上来揪住俞城的卫衣领子,在有节奏的音乐声中大喊: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俞城大惊,握着潘舟的手腕给衣领留出空间。
“快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我们就得走!”
作者有话要说:只有金霄和土豆受伤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