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辰梗着头，耻辱感从嗓子眼翻涌上来，滚烫滚烫的，燥得他感觉脸上、脖子上都充斥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灼烧感。

“我叫你跪下！”

陈父眉毛一竖，猛地将手中的茶缸往陈辰的方向一掷，滚烫的茶水霎时间泼了陈辰一脸。

纯白的陶瓷茶缸一碰在地上便炸开了，顿时碎片四溅。

陈辰咬紧牙根，一双拳头握得发白。

“哎呦，发这么大火气干嘛，还把这么好的杯子摔了……”陈母连忙过来好声好气地劝解。

陈父一把推开陈母，走到陈辰面前。

他身形没有陈辰修长，头也有些谢顶，但若细细观察他的五官，不难看出父子俩其实长得十分相似，就连那一身书生卷气也好似是一脉相承。

他的四肢干瘦，躯干部份却像气球一般鼓起来，黑色皮带箍住他微微前凸的肚子，看起来病态又滑稽。

陈父瞥了一眼他的手，冷哼一句：“怎么？要揍我？”

像再也忍不了似的，陈辰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双眼，正好对上父亲那双冷漠严肃的眼睛。

陈母在一旁不停地朝他递眼神，意思是不要跟你爸较真，哄哄他去睡觉就好了。

他不禁浑身打了个冷战，不自觉地将手松开。

“跪下！不要让我再说第四遍。我生你养你，现在连训你也训不得了？”

他看了看陈母，陈母一言不发，默默收拾地上的碎片和水渍。

陈辰别无他法，只好“咚”地一声跪下。

陈父脸黑得能滴下水来，他一手背过身去，另一只手指着陈辰骂道：

“哼，你看看你现在，有一点高中生的样子没有！”

“晚上不睡，白天不起，饭也不好好吃，一天天跑出去打你那个什么篮球！怎么？你想做职业运动员啊？”

“你妈说你刚考完期末，累着了，歇一歇。好，我信了，姑且可以放松几天。”

“可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考的是什么玩意儿！”

“啪”地一下，一个牛皮文件袋扔到他的面前。

陈辰把它捡起来，一圈一圈解开绳子打开来看，是他这次期末考试所有科目的卷子，以及厚厚的答案解析。

“就这样，你今天下午还有心情出去玩？我要是你，我都臊得没脸出去！丢人现眼！”

“陈辰你长本事了啊，你妈给你发消息你都敢不回。要不是我给你打电话，你是不是打算直接彻夜不归，再去那个什么破网吧打一夜的游戏，吃泡面、吸烟喝酒去？”

陈辰清楚得知道有一股怒气正在他的胸腔内乱窜，憋得人生疼，血液也在太阳穴里发疯似地悸动，脑袋像给什么东西压着，快要破裂了。

他张了张绷得僵硬的腮帮子，嘴巴好似不受控制般蹦出一句：“你不也是喝酒回来耍酒疯的，还有脸说我？”

陈父的脸爆炸似地发红，怒目圆睁，鼻翼一张一翕，呼出来的气像打气筒放出来的一般，呼呼有声。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就要爆炸的一个大气球，脖子上的经脉也抖抖地立起来。

他猛地俯下身去，揪着陈辰的领子，狠狠扇了一巴掌。

霎时间，五个鲜红的指印浮在陈辰白皙的脸上。

陈辰震惊地看向他的父亲，这个少年的眼中全是不可置信和难以遏制的悲伤。

此时，这个在外面光鲜亮丽的领导、万人瞩目的教育局局长，身体正因情绪过激而微微颤抖，被染发剂定期染黑的头发轻轻跳动着，衬得他的身影看起来格外瘦弱。

“你怎么就那么不听管教呢。你看看你姐姐，哪有这样跟父母顶嘴的时候？哪有考这么差的时候？”

“我们也不求你能跟你姐姐一样考个什么省理科状元，天赋的事儿，我们也没想强求你。”

“可是没有天赋，你总得占个努力吧？考这么差，我跟你妈都快急死了，又是给你调资料又是给你找老师的。”

“你倒好，自己一溜烟儿跑出去玩了！”

陈辰低垂着头，安静地跪着，只是那颤抖的双手暴露了他没那么平静的内心。

“我真是后悔啊，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

“哎哎哎，这话不能说。”陈母赶快打断陈父，“太伤人了。”

“哼，有什么不能说的。”陈辰动了动酸疼的膝盖，扶着地站了起来，声音也带着克制不住的高低起伏，“你无非就是想说怎么生了我这么个玩意儿。说不定还想着，当时生下来的时候怎么没把我掐死。”

陈父暴跳如雷，抄起沙发上的挠痒耙就要去打；陈辰连忙跳着躲开；陈母也伸手去拦陈父。

一时间，客厅里乱成一锅粥。

混乱中，陈辰推到了玄关处。脑子一热，他干脆推门躲了出去。

陈父见状，追又追不上，只在他身后跳脚道：“你就彻底堕落吧！睡大街去吧！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气话少说！”陈母急得头发也散了下来，平日里那副优雅自得的气质荡然无存，“还有陈辰，你也……”

陈辰把门一关，耳边瞬间安静下来，一室混乱被隔绝在一门之外。

此刻，面对着冰冷冷的大理石墙面和金玉其外的楼道装潢，他只觉得快要喘不上气来。

*

北方的冬天还没过六点，夜色就早早地降临了，糊得看不清道路，也睁不开眼睛。

龙山市以工业起家，更别提现在正值冬季，用于供暖的煤炭一烧，天空也变得灰蒙蒙的，压得路上行人纷纷低着头捂着鼻，行色匆匆地赶回家去。

何父带着弟弟早早地回老家了，主要是为了继续盖房子，顺便也是看看奶奶；何母趁着何父不在家，在小区的棋牌活动室玩得昏天黑地、不亦乐乎，经常连饭都忘了吃。

何月早已习惯这样情况，甚至可以说，她十分珍视任何一次独处时光。这样子一个人待在家里，她才真正有了放假休息的感觉。

从万达回来，何月简单炝锅下了两碗番茄鸡蛋面条，自己先呼噜呼噜吃掉一碗，只觉得口齿生津、浑身发汗，总之是舒坦极了。然后，她把另一碗放进保温盒里，给楼下的何母端过去一碗。

“哎呦，看看月月这孩子，乖的很，还会给妈妈送饭吃。我看了就喜欢。”棋牌活动室的李奶奶笑眯眯的，对何月赞不绝口。

“害，她也就这点儿优点了。你是不知道她脑子有多笨哦，那教辅书成套成套地买，可费钱了，不过学习嘛，多花点儿也无所谓……”何母摆摆手，努力做出一副谦虚的样子，可是脸上的窃喜却忍不住悄悄流了出来，“我家那个小的啊，学习上面倒是让人省心不少，就是没他姐姐听话，可真是愁死人了。”

“芬儿啊，你这就是瞎操心了。男孩子嘛，闹点儿好，以后长大了有出息，敢拼敢闯的，多好。”李奶奶说道。

何母被夸到心坎儿里，忍不住笑了。她伸手一摸，突然把牌一推：“哎呦，我胡了！”

牌桌上霎时间乱糟糟的一片，给钱的给钱，洗牌的洗牌，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牌局。

见状，何月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一掀门就离开了。

忽地，天空滚过两声闷雷，紧接着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

何月连忙把各个屋子的门窗都关严实，又跑到阳台上，把上午晾晒出去的衣服取进来，搭到暖气片上。

还没等到何月歇息一会儿，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已经将近八点了。

何父何母都有家门的钥匙，那么此时敲门的会是谁呢？

一时间，何月有点害怕。

她掀灭了客厅的大灯，伪造出一副家里没人的样子，然后蹑手蹑脚地蹭到玄关处，从猫眼望向门外。

身形修长，应该是个男性。

小区楼道里的灯年久失修，在这个关键时刻，竟然又不给力地忽明忽暗着，映得男人的脸随之忽明忽暗着，看不清面容，也看不清神情。

门外人见无人应答，又耐心地按了一次。

何月吓得心脏一缩，连忙贴在门旁边的墙上，努力确保外面人无法从猫眼外部看到屋内人以及屋内情况。

门铃歇下，门内门外都安静了一会儿。良久，何月又鼓起勇气顺着猫眼看去，门外已经空无一人。

她松了一口气，原本想打开客厅的大灯，用光亮驱散这令人恐惧的黑暗，但是又转念一想，万一那个男人还没走呢？万一他或者他的同伙还在楼下徘徊呢？也许他们正透过这小小的一角窗子，窥探屋内人的一举一动。

何月浑身一颤，脖颈后的鸡皮疙瘩纷纷立起。她随即深吸一口气，猛地冲回了自己的房间，一个猛子钻到被窝里。

狭窄的空间里，自己呼出的暖暖鼻息又缓缓地扑回到她的脸上，带来少许安全感。

过了一会儿，没那么害怕了，何月打开自己桌上那盏小小的台灯，弓起双腿，倚靠在床头静静呆着。

她突然痛恨起自己这一室寂静。何母在楼下棋牌室热火朝天地打着麻将，何父和弟弟现在一定也陪在奶奶身边欢声笑语，可这些热闹都是属于他们的。

自己好像永远只有静静地愣在一处，做个一言不发的、不那么扫兴的、懂事的旁观者。

何月的思绪飘来飘去，突然又很想念今天下午跟朋友们的嬉笑打闹。尽管她当时的话也不多，但是身处他们其中，她能感觉到自己是被接纳的，她的安静是舒适的，而不是为了不碍别人的眼而被迫作出的乖巧样子。

如果……如果陈辰，或者千芙，或者子妍，或者随便一个谁，此时能在就好了。

就在这时候，窗外一阵丁零当啷，然后便是一串急促的敲打玻璃的声音，伴着一个熟悉的呼喊：

“月月，月月！开窗！是我，陈辰！”

何月猛地扭头，忽然撞进一双黑亮的眸子里。

小雨滴答滴答，落在外面的铝制防盗窗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敲在了何月的心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