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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平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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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春万万不曾想到,梁姨娘最初是以平妻的身份进的江家门。在大宁,妾室再怎么得宠,也是主家的奴婢,而平妻的地位,几乎可与嫡妻分庭抗礼。

林德重声音冷峻:“按大宁律例,只有嫡妻既身无所出,又对家事从无助益,丈夫才可另娶平妻。夫人对内操持家事,相夫教女,对外独撑酒馆,夙兴夜寐,有何处对不起江家!江同不知感恩怜惜也就罢了,竟用娶平妻来羞辱她!那时我已考得功名,在京城候缺,夫人怕误了我前程,并未将此事告知于我。正值夫人生辰将近,我去金铺为夫人挑选贺礼,却意外听闻江同次日将娶梁家女作平妻之事。”

江流春叹道:“我娘当日也是为你好。你两年便可取功名,可知极有天赋,让你做个酒馆掌柜,实在埋没了。”

林德重摇头,神色温和了许多:“我并无身居庙堂之大志,一生所求,不过‘随心’二字。酒馆天地虽小,却足够我安身。”

江流春瞧着林德重的温柔神色,只想到苏东坡的一句词。“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林德重接着道:“那时我年轻气盛,生怕夫人受委屈,于是写了张陈词激烈的状子递至府衙,痛斥江同负心薄幸,无故停妻再娶。梅夫人卖胡饼撑起一家生计之事,本就知者甚众。娶平妻之事传扬开来,难免骂声沸腾。梁氏婚约险些不保,最终勉强以妾侍之位进了江家,成了一时笑柄。梁氏恨我入骨,更恨夫人,入门不足半年,便设计诬陷我与夫人有私,欲令江同将夫人与我一同撵出江家,她好鸠占鹊巢。那时同英楼生意如日中天,若离了我二人,便没了主心骨。江同虽宠梁氏,却不会为了她跟真金白银过不去,只把这事糊弄过去了,并且趁此机会纳了数个通房美婢,彻底冷落了夫人。夫人本是风光霁月之人,并不曾为儿女情长挂怀,只将心思都投在酒楼上,终于将同英楼推到了京城酒楼之首的位置上。再后来,夫人积劳成疾,撒手人寰。夫人去后,梁氏立即接手同英楼,用自家兄弟将我替下。因我在酒楼素有威望,她不好辞退,便打发我来了老酒馆。”

江流春见他说得双眼微红,心中一酸,强行安慰道:“至少此处是个有回忆的地方,来了此处,也算是阴差阳错地成全你的心意。”

林德重冷笑道:“梁氏怎会有如此好心!她知道我视老店颇为珍重,便将我打发到此处,又刻意断了经营使费供给。她不过是想让这店最终倒闭在我的手里,让我终生愧对夫人!所幸老天有眼,竟把夫人的手艺和智慧传给了姑娘!”

江流春一向认为林德重温和沉稳,最是个老好人,并不曾见过他如此阴翳的神色。她不禁背后一寒,往后退了一步。林德重察觉了,苦笑道:“姑娘见谅,德重失态了。”

江流春忙摆摆手:“人皆有七情,林掌柜何必挂怀。这些年,实在是辛苦你了。”

林德重神色怅然:“若我能再多帮她分担些,她或许不会……”

江流春听得心酸,在地上又坐得腿麻,便起身想要活动活动腿脚,竟忘了怀中还抱着个茶盏子,这一起身不要紧,那茶盏子直直地往井中飞去。

林德重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抢救,却已来不及了。“扑通”一声,那盏子便消失在井水中,沉没不见。

江流春从林德重的反应里,已看出这茶盏必是梅含英生前爱物。她极为歉疚,正要开口,却见林德重扶着井口叹了口气,苦笑道:“人亡物在,徒留悲伤。没了,就没了吧。”

林德重话音未落,就被人拦腰抱住,拼命往后拖,口里还叫着:“掌柜的,你可别也想不开啊!”

江流春一瞧,竟然是佟福。这小子抱紧林德重不撒手,瞧着是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

江流春莫名其妙:“佟福,谁想不开了?”

佟福火急火燎:“姑娘你怎么见死不救?你没瞧见林掌柜要跳井啊!”

江、林二人这才弄明白,佟福定是看见林德重飞身去抓落入井里的茶盏,误以为他要跳井。二人好说歹说,才让佟福松了手。

佟福半信半疑地看着林德重和江流春,嘟囔道:“这口井定藏有什么精怪鬼魂,要不然怎么勾得这店里的人动不动就往里跳。看来得找个大仙来给这井去去邪气,才能保家宅平安。”

自江流春病愈后,她便给自己多添了一项教学任务—培养荷花。她若总是样样都亲自操心,只怕早晚得走梅含英的老路。

荷花本就是个认真的,得了自家姑娘青眼相加,更是日夜用功,瞧着颇有些香菱学诗的勤奋劲儿。

这一日,江流春正在后厨给荷花示范如何做花盐鲈鱼。这鲈鱼是林德重昨日在京城百里外的江边采买的。这些时日林德重忙得很,几乎日日不见人影。

江流春手指灵巧如飞,刮鳞剖鱼,不过片刻便将鱼整治干净。她取了薄刃刀来,在肉厚之处剖出缝隙,将薄如纸的火腿片小心塞入,又在鱼身浇了些许黄酒并姜丝去腥。一旁的瓷盘中,整整齐齐地码着切好的香蕈丝和笋丝。

荷花看得目瞪口呆。这娴熟的手法,哪里像个初涉厨事的富家千金?江家大厨房里专管杀鱼的婆子手法也不如姑娘精细漂亮。看来姑娘果然是老天爷赏饭吃的奇才。

佟福急匆匆进来,对江流春耳语:“姑娘,那个鬼鬼祟祟的大婶又来了!”

江流春忙风风火火地跟着佟福去了,临走还不忘叮嘱荷花“放酱油时记得要从锅边淋入,带上锅气更香些”。

佟福与江流春一同走到连接大堂后的回廊上,悄声道:“姑娘,人就在临窗那张桌子旁坐着。我听荷花说,那日她去林家送药膳时,曾与那大婶打过个照面。想来她必是林家下人。”

江流春皱起眉头:“林家?林掌柜好端端派个大妈来干嘛?当饭托儿吗?”

佟福摇头道:“小的不知道。说也奇怪,只要林掌柜不在店里,那大婶一定会出现,就好像是刻意躲着林掌柜一般。据小的猜,应是林家太太的人。”

江流春回想起那天见颜氏的场景,心中一叹,对佟福道:“你在这里看着,我去与那大婶唠两句。”

江流春走到桌旁时,那大婶正在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道芙蓉鸡片。

鸡胸肉糜与蛋清、生粉混合制成的白色薄片盛在天青色大瓷盘里,色如莲花,莹白嫩滑。中间点缀了几颗鲜豌豆,如碧青莲子一般。四周又围了一圈嫩豆苗,十分好看。

江流春心中偷笑,清清嗓子,问道:“客官,这芙蓉鸡片可合口么?”

大婶回过神来,略有尴尬。她已从江流春年纪和打扮上猜出其身份,客气道:“姑娘好厨艺。”

江流春也不与她多话,开门见山地道:“你们太太最近可好?”

大婶面色尴尬,连忙解释:“姑娘别误会,我们太太只是……”

江流春含笑道:“大婶,你今日点的这芙蓉鸡片、花盐鲈鱼、虾仁面筋,都须趁热现吃才好,冷了则有腥气,而重复加热肉质便柴了,鲜味大损。不如明日此时,我做几道拿手好菜,请你们太太来店里吃热乎的,你看如何?”

那大婶并不敢擅作主张,只说一定把话带到。

江流春心里舒坦了很多,方劝道:“大婶,你还是吃两口吧,这几道菜都是极费心思的,在那干放着,我瞧着都心疼。你本是替你们太太来调研我们店厨艺的,你怎么也得趁热尝过了再说话,可千万别砸了我招牌。今日这几道菜,算我送你的。”

那大婶被劝得动了心,忍不住拿起了筷子,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邀请江流春同食。江流春也不拒绝,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酒足饭饱后,那大婶才道:“姑娘,我们太太并无窥探之意。她听说姑娘厨艺堪比当年梅夫人,十分好奇,这才遣老奴过来,每日点三四道菜品带回去给她尝。”

那大婶一提到梅夫人,江流春心中便明白了。哪里是来看她的,分明是来透过她看梅夫人的。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第二日天气晴好。江流春瞧见后院几簇石榴花开得繁盛,便让佟福将席面摆在了后院。菜品才齐备,颜氏便已到了。

颜氏被佟福引入后院,正瞧见江流春手执竹夹,从一只小巧的青瓷坛里取物,眉眼清澈,神色专注。

江流春见颜氏来了,便含笑招呼道:“林嫂子来得正好,快来瞧瞧我新制的风雨梅。”

颜氏本有些忐忑,见江流春落落大方,便也放下了心中防备,上前接过江流春递来的小碟一瞧,竟是朵紫红色的玫瑰,花中紧紧包裹了一颗干梅。整朵花浸过蜜水,颜色莹亮可爱。

颜氏不由道:“姑娘好奇巧的心思,能把腌梅做得这样好看。”

江流春道:“这是我学来的古方,名唤‘风雨梅’。把才下来的梅子焯去涩味风干,再采整朵的新鲜玫瑰花洗净,包入干梅,再浸透蜜水,密封十日。我瞧着好玩,便照做了。玫瑰甜香倒是足够,只是把梅子酸甜之味压得死死的,喧宾夺主了。”

颜氏道:“我曾在古书上读到制梅饮之法,姑娘可借鉴一二。将这玫瑰梅子投入凉水中,再加少许鲜薄荷,气味清凉,正可解蜜糖甜腻,夏日饮之,神清气爽。”

江流春忙点点头,请颜氏入座,又唤荷花取杯盏和清水来。

作者有话要说:芙蓉鸡片的描写,参考了梁实秋先生的文字。当时看过便垂涎欲滴,还慕名去了东兴楼,可惜已风光不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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