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郡已经春暖花开,但是东山郡王府邸之中,全家上下都如坠寒冰。
花朝节上,东山郡王五岁的幺女跟着郡王夫人在寺庙上香。
夫人抄写佛经的时候,幺女不知被什么吸引了目光,竟走至寺庙内的湖边,骤然落水,惊起一层浪花。
寺庙里这日只接待贵人,人烟稀少,湖边更是无人。
若不是郡王嫡女及时发现呼救,小姑娘恐是早早溺水身亡。
尽管救得及时,孩子也在床榻上断断续续昏迷了一个多月,中间也有清醒的时候,只是说胡话。
三十多岁的郡王几乎愁白了头,他膝下儿女五个,这个幺女却是最招可怜的。
郡王得了空就守在小女儿的病榻前,和夫人一起悉心照料。
小千金今年才五岁,连名字都没取,府中上下只叫她小五。
点灯熬夜,夫人将小千金身上的被角掖好,喟叹道:
“可怜小五的亲娘早早的走了,我们本该好好照料孩子……如今出了这般差错,真是让我无颜面对姐妹。”
郡王熬红了眼睛,轻轻捉住女儿的小手,声音哽咽道:“小五,你得好起来啊,爹爹还没等到你长大,带你去看北方大漠风光……”
成念蜷缩在这具小小身体中,这么多天,断断续续像是听别人的故事一般,时而清醒、时而如坠入一场醒不来的大梦。
她知道自己变成了一个已经死去的冰凉的小女孩。
被人从冰凉的湖水中捞上来时,她便已经是成念。
脖颈上致命的刺痛在这么多日夜不分的日子里,仍然时而隐隐作痛,刻意也忘不掉。
冰凉的湖水浸透了整个身体,将彻骨的寒意刺入身体每一寸皮肤的感觉,她也丝毫无法忘却。
因此,即便外头已经春暖花开,这房间里,这层层包裹的锦被之中,也总是彻骨的寒冷,她总是蜷缩着身子。
不时像只猫儿一样,低声气若游丝道:“冷。”
或者闭着眼睛,露出痛苦神色,却忍不住眉头紧蹙,痛彻心扉,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软软道:“好痛。”
她总听见小姑娘的家人说话,尽管他们所思念、关心的并不是她,但是她也有微微贪恋。
从前,至少在她还未死去的三年前,她曾经和这个小姑娘一样,有疼爱她的家人。
爹和娘若是还活着,也会如此关心她,也会整日守在她的床榻前,也会这样温柔、急切地叫着她的名字,希望她能平平安安。
直到那哽咽的男声提起大漠……
成念的身子一激灵,她睁开眼睛,已经泪流满面。
眼睛里模糊一片,她仿佛回到小时候,只能看见模糊中一对焦急夫妻,终于忍不住心中一腔悲伤,带着哭腔喊出来:“爹……娘……”
东山郡王和夫人均是一愣,随后郡王紧紧将自家小娃抱在怀里,夫人取了帕子来给她擦着眼泪和鼻涕泡。
郡王小心翼翼哄她道:“小五,你还认识爹爹吧?”
成念终于泣不成声,思念被现实揉碎,碎在止不住的泪珠里。
她并不知道人死了之后会不会有来世,亦分不清,从前的成念究竟是不是真正存在过。
如今的她,究竟是名唤小五的女孩子的一场落水之后的大梦,还是真正存在过,转世投胎成了另一个人。
她只知道,一响贪欢,黄粱一梦,终究绝望。
尽管死不瞑目,可是她都死了,都解脱了,都不必再痛苦了。
又何必再来这个世上继续受苦?
她并不想再活一遭。
在做成念的时候,她甚至没有机会见到爹娘最后一面,无法跟他们好好道个别。
现在尚且有机会,尽管她对眼前这对夫妇并无感情,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只本着从前伤心欲绝的骨肉分离之情,想和他们好好道个别,再义无反顾地死掉。
于是小千金抱着郡王和夫人的胳膊,努力忍了眼泪,文绉绉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感谢爹和娘生我养我,养育之恩,来世难忘。”
“只是小五寿数已尽,早应当了断,这便与爹娘告别,还请你们不要太伤心。”
随后,身子虚弱到躺了许多天的小千金,竟然从被子里灵活地蹿了起来,灵敏地绕过郡王和夫人的身边,准备一头撞死在屏风上。
小五的身量尚小,长得十分矮小,因此成念赤脚跳到地上后,只觉得眼前所有东西都十分高大。
她一眼瞧中了房中的屏风,高大结实,是一面竹刻屏风,刻画着一些繁杂画卷。
说时迟、那时快,小人儿冒着誓死的决心冲着屏风,风风火火地要一头撞上去。
成念闭上眼睛,用尽了全身力气往前一跳。
却陡然撞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后颈上也被人拎了起来。
小小的成念睁开眼睛,望见一个十余岁的小姑娘,正怒气冲冲地看着她,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手边。
背后,拎着她的人不管她如何挣扎,毫不费力地将她从身后抱起。
随着被举高了,成念这才瞧见这二人。
抱着她的,是十余岁的小公子,生得眉目俊秀,此刻倒也不恼,只是望着她轻笑,哄道:“小五,你可逃不出哥哥的手掌心,你的小脑袋瓜可切莫再想寻死了,我会寸步不离看着你的。”
他抱得很紧,成念尝试挣扎也毫无办法,因此只好随他抱着举高高。
看来是这家人中的兄长。
面前大些的女孩儿却是一脸愠怒,恨铁不成钢般伸出指尖来,却是轻轻点了点成念的额头,声音颤抖道:“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小东西,姐姐费了那么大力气,差点淹死,把你从水里捞出来。天天守着你等你好了,便又要撞上屏风去了?”
夫人嗔怪两个孩子道:“茗儿,存安,你们别吓着小五了。大夫说了,受了这等惊吓,孩子就是可能会脑袋混沌,这才嘱咐你们好生看住妹妹。”
茗儿是家中长姐,也是府中嫡女,从小习武,一时将小五从弟弟怀中接过来,牢牢抱在怀中。
成念近距离看自己这位姐姐。
之前在远东侯府,她是家中唯一一个女儿,从不知道有个姐姐是如何滋味。
茗儿身上一袭便装,方便活动,力气大得很,单手抱着她这个五岁孩童,也毫不吃力。
只是姐姐虽然嗔怪她,眼神中的担忧却丝毫不假。
成念离得极近,望着姐姐的眼睛,突然觉得眼角鼻尖都酸涩起来。
她已经多久都未见过这样的眼睛,这些关心担忧,好似只能从母亲眼中见过。
她那些苦苦做了断头台亡魂的亲人们,究竟是如何被自己害死的,这样的谜团,究竟是她的梦魇一场,还是曾经在另一个世界真实发生过?
为何她再次投胎为人,老天却不肯让她忘却前尘往事,没有赏赐她一碗孟婆汤。
见小五又哭又笑,又依依不舍地不肯从姐姐怀抱中离开,郡王大腿一拍,将几个孩子都喊了过来。
四个孩子,两男两女,排成一排,依次站在小千金的房间内。
郡王叮嘱道:“小五刚刚清醒过来,身子虚弱,小脑瓜里胡思乱想,你们每人都是哥哥姐姐,要好好看着她,每人抱一刻钟,等爹办完公务回来替你们。”
四个孩子中年长的茗儿不过十二岁,豆蔻芳华,存安十岁,其余两个,是八岁的龙凤胎。
兄弟姐妹四个并无不情愿,兴致勃勃抢着要抱妹妹。
成念并未想过自己寻死不成,反倒是被四个小娃娃来回揉搓,抱在柔软的怀里,不肯撒手。
长姐茗儿一脸严肃,叮嘱她:“小五,你小小年纪能想什么坏事呢?你怕是被坏人下了降了,等你好些了,让娘带你去驱驱邪。你可不许再伤害自己,我会打你屁股的。”
二哥存安一脸宠溺,吓唬她:“小五,你如今虚弱,万万不能再胡跑,外头有大老虎,会吃了你,唔吼!”
三姐姐凝儿将小脸贴过来,软软糯糯道:“妹妹,你莫怕,我再不惹你难过。等你好了,就让我娘也当你亲娘,咱们两个当亲姐妹……”
四哥听安将自己负重背来的包裹打开,诚心相邀道:“妹妹,我带了我所有最好的玩具和好吃的,和你分享……”
成念对着四个幼稚又可爱的小娃,生气不起来,也无法挣脱他们小心翼翼的怀抱和善意。
眼角又有了眼泪。
果真,小女孩们对誓言十分看重,没多久,小孩将府里三个姨娘都唤来了。
夫人携着三个姨娘来,挨个将她抱在怀中亲昵了一会儿。
随后说了会儿话,成念这才听明白这府里的女人们身份。
夫人生了长女茗儿,秀姨娘生了次子存安,涵姨娘生了一对龙凤胎。
小五的亲娘在生她的时候撒手人寰,从此,从前也花天酒地的爹爹不再纳妾,好好守着家里人过日子。
还有一个温姨娘,膝下无儿女。
因此夫人决心将小五交给温姨娘照顾,温姨娘跪地感激,随后将小五抱着亲了又亲。
“可怜的儿,往后我便是你娘,你便是我儿。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成念还没来得及熟悉一家子都长什么样子,莫名其妙就提了一个娘。
并非亲娘,但是有人疼爱的感觉,仍让她觉得眼泪汪汪。
郡王办完事回来以后,果真火速赶到了小千金房中。
一家子人乌泱泱地齐聚在这小小房间,郡王也没有违背自己走时匆匆为女儿许下的承诺。
他尚且穿着官服,蹲在地上,脑袋上沁出汗来,温声哄道:“小五,爹爹说了回来让你骑大马,快上来。”
其他四个孩子并未露出羡慕神色,他们都长大了,只是一脸笑意看着小妹妹,被爹用这么老土幼稚的方式哄着,也只有妹妹这种五岁孩童了。
成念望着这微微发福的男人如此对待女儿,眼睛一红,又忍不住想起自己的亲爹和哥哥们。
她小时候也得到了这样的宠爱,可是有朝一日,他们在断头台上,血肉横飞……
见成念又要掉泪珠儿,茗儿一个箭步冲来上将她抱在爹爹脖颈上。
一双大手稳稳拖住她,随后将她举高高,任她坐在父亲的脖颈间环视四周。
新爹使劲浑身解数,丑态百出,想尽办法逗小千金开心。
成念却是哭得眼泪汪汪,泪珠子一滴滴打进了新爹的领口。
郡王最终将她放下来,蹲下身来平视她的目光,见她哭红了双眼,终究长叹一口气道:“小五,爹爹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
“爹爹发誓,这一辈子绝不再让你们几个孩子受到一丝一毫伤害。”
“小五,你能原谅爹爹吗?”
“你究竟为何这样伤心呀?”
成念朦胧的泪眼中望见四周,这一家人所有人的眼神都是如此关切,如此温柔。
之前脖子被卫奚狠狠掐住,直至勾玉的尖端狠狠刺入颈间的痛苦感觉又疯狂涌来。
她何德何能,又能重来一世。
何德何能,还能遇见这么多如此关心她的人。
成念伸出小手,忍不住,轻轻揪了揪郡王的胡须。
随后嚎啕大哭,扑倒在长姐的怀里。
十二岁的小姑娘,是如何能够舍命相救,果断地跳下那一汪寒潭,拼了命将她从冰凉的湖水中拉出来。
茗儿也红了眼睛,抱着妹妹安抚。
成念还是很想死去。
可是死前,只是一响贪欢。
贪图这一时,亲人给的温暖与爱。
一家子哭够了,才用晚饭。
饭桌上,成念红着眼,小心翼翼地问姐姐。
“爹爹姓什么,在外头是做什么的?”
如今,她又是个什么身份?
茗儿骄傲地抬头道:“小傻瓜,爹爹姓成。”
“你连爹爹的爵位都不知道呀!”
“爹爹是大恒王朝的东山郡王!”
成念小手握着的筷子应声落地。
东山郡王,她的远房表哥,小时候见过几面,都是亲戚。
算年龄,约莫正是这个年纪。
她竟还在这个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