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阴翳,仿若压低的云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言的燥热。队伍加快了步伐,以求在暴雨来临前,寻到场所避雨。
林清和掀帘瞧了眼天色,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暴雨将至,气温高得人心发慌,队伍中不断有人中暑,梁大夫那边忙得不可开交。
并非羽林卫身心孱弱,实是今夏热得出奇。幸亏京畿之地的灾民早已安置妥当,否则遇上这般天气,必定生患。
也不知罹患瘟疫的湖州城,此刻是何光景。林清和叹了口气,一想到进城后可能会看见的场面,心不自觉揪起。
“爹爹,我做好了。”
星星搁下笔,捧起课业,歪着脑袋看向林清和。在他身侧,顾枝与青桃二人,仍埋头书卷,拧眉苦思。
顾枝对诗书兴致颇浓,青桃则不然,他只肯在算术上下功夫。而星星,宛如一个端水大师,对每门课业不偏不倚。
林清和压下思绪,倾身坐近,低头去瞧三人功课。
不多时,暴雨如期而至。一行人马赶至驿站,躲过了这场来势汹汹的急雨。
及至云散雨歇,天边浮现一道霓虹,美不胜收。骤雨消去些许暑热,正是赶路的好时机。顾青云驭马上前,吩咐队伍加快行程。
林骁肃然领命,待顾青云转身离去,旁侧副手见机凑近,压低了声音,似有调侃:“首领,这顾翰林一家可真奇怪,主子不像正经主子,下人也不似正经奴仆……”
他从未见过哪家主子,如顾翰林夫夫般平易近人。
不提同桌而食,同车而嬉,当主子的,竟亲自为下人授课!更甚者,其所授内容,于幼子、仆人一般无二。
便连梁大夫,遵林正君所求,闲暇之余教授几人医术时,亦是一视同仁。
如此不分尊卑,若叫朝堂上那些御史见了,定要参顾翰林一个治家不严,纵容以下犯上罢?
副手心里纳闷,却不敢露于人前。别看这位顾翰林文质彬彬,看似弱不禁风,可发起狠来,一般人真招架不住。
譬如上回,那个山匪老大,对林正君极尽调戏、羞辱之言,结果呢?被顾翰林一刀斩于马下,身躯轰然倒地时,那颗头颅还如西瓜一般,在地上翻滚个不停。
自那以后,对这趟任务颇有微词的羽林卫,彻底被折服。本以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钦差,没想到对方能文能武,行事丝毫不拖后腿。
林骁嘴角微微上扬,目不斜视地回道:“这么闲?不如去前方探路罢。”
副手嘿嘿一笑,知晓首领并未生气。说来奇怪,顾家相处和谐,待人不卑不亢,氛围叫人眼热,他们这些大老粗,各个脾性都跟着收敛不少。
就连往日不苟言笑,面色冷淡的首领,近来笑容都多了。
副手拉了拉缰绳,调转马头,往队伍前方探去。临走之际,林骁清楚地听见,对方砸了咂嘴,语气垂涎:“也不知顾哥儿,今日做了什么好菜……”
林骁垂下双眸,面无表情地看向手臂伤处,那里包扎严实,还被人别出心裁地系了个所谓的“蝴蝶结”。
与此同时,脑海里那道清隽的身影,愈发清晰起来。那个哥儿,同林正君气质相似,只眉眼更疏朗些,还有一手极好的厨艺。
林骁掀了掀唇,顾家真有口福。
众人原本以为,会见到一个饿殍遍野,疫病横行的湖州城,谁知真实境况并非如此。越临近湖州,沿途灾民愈发稀少,乃至进入州府,疫民竟消失殆尽。
仿佛数月前,神京那些因瘟疫致死的灾民,是众人的错觉。
湖州境内,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端的是一副政通人和之象。街头巷尾,难见口舌之争,更不必说天灾人祸。
“一路上担惊受怕,以为湖州早已沦陷,不曾想竟是这般太平盛世。”
林清和放下帘布,心中忧虑不减反增。
事出反常必有妖,湖州城越是平静,说明这一潭水愈发深不见底。
顾青云眉眼微动,替刚送完膳食的幼崽擦了擦汗,递上小半杯酸梅汁。
“此事确实蹊跷,若无人推动,定捅不到天子跟前,往日可不曾听说,湖州有何动荡。”
林清和叹了口气,摸了摸幼崽内襟,发现全湿透了。顾青云从箱笼中取出干净衣物,夫夫二人一同为幼崽更换。
“你说得没错,如果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那些灾民也许出不了湖州城,就会被灭口。他们能够出现在太子面前,说明幕后之人有意为之。”
可这人是敌是友?是否就是梁大夫背后的人?他将灾民送至人前,让湖州浮出水面,所图究竟为何?
这一切,同顾父的意外身死,有没有干系?
替星星换好衣衫,余下交由幼崽自行处置。顾青云坐到夫郎身侧,拍了拍他手背:“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一定能找出真相。”
林清和点了点头,替自己倒了杯酸梅汁,一口闷下去,真解暑啊!
马车径直来到湖州府衙,知府携众衙役前来相迎。
顾青云先一步下车,同知府相互见礼。林清和牵着星星,离得稍远,并未凑到人前。
他环顾四望,过往行人举止从容,未露半分异样。这一带多为权贵富商,林清和眼尖地看见一位刚下轿的闺秀,身上所着衣料,乃是浮光锦。
颜色不同于当年冯家庄见到的湖蓝,却是更为冷艳的靛青。行走间若波光浮动,楚楚动人。
“哇!”星星拽了拽林清和衣角,示意爹爹看他所指的方向,“那位姐姐穿的裙子,好像漂亮的湖水喔!”
林清和微微一笑,以示赞同。
青晏镇浮光锦早已闻名天下,达官贵人无不对其赞誉有加。更有好事者,曾经提议将其纳入贡品之列,幸得国师一句与民同乐,圣上体恤百姓,最终没有采纳。
浮光锦价格昂贵,极其难得。可这短短几息,林清和先后见到四五人身着此缎,不得不令他感慨,湖州城的富人可真不少。
不过,物以稀为贵,浮光锦在别处的价钱居高不下,放在湖州城,大抵没那么贵。
林清和默默算了算,日益增长的稿费,加上酒楼与脂粉铺的分红,他大小也算得上有钱人。更何况筠笙那里,还替他们存了不少分红。
不就是绸缎嘛,既然儿子喜欢,那就买!几匹料子,他又不是买不起。
林清和拍了拍胸脯,放出豪言:“乖宝等着,等安顿下来,爹爹就带你去买!”多买一些,争取家里每人都做一套!
星星闻言笑弯了眼,梨涡里仿佛漾出蜜,说出的话都是甜滋滋的:“爹爹最好啦,窝最爱泥啦!”
林清和听到这番表白,胸膛挺得老高,却不料幼崽抽回手,开始掰手指:“咱家六口人,舅爷爷、舅舅、师公、里正爷爷家里……”
林清和嘴角抽了抽,胸脯往回缩了缩,这么算下去,他还真不一定买得起。
“爹爹,窝算好了,一共十五口人,再加上乖乖,泥要买多少匹布吖?”
幼崽兴冲冲地举起两只手,冲爹爹示意,却换来对方毫不留情的蹂【躏】。
林清和没好气地揉了揉幼崽头发,咬牙挤出一句:“真不愧是你舅爷爷和师公的好心肝儿……”
星星眨巴着杏瞳,神色无辜又天真:“爹爹说少啦,窝还是里正奶奶的心肝儿……”
林清和无语凝噎,抚着掌下乱糟糟的乌发,心绪略微复杂。莫非顾家风水不和,否则从前的贴心乖崽,如何长出天然黑的内里?
正值此时,人群纷纷散开,让出一条路。林清和抬眼看去,顾青云站在最前方,眉眼柔和地冲他伸手,招呼他近前。
林清和牵着星星走近,这才看清王知府真容。王勉是个年近不惑,相貌清癯的中年人,约莫是严肃惯了,面上纹路颇深,瞧着不易亲近。
林清和笑着同他见礼,知府似有心事,只草草问候两句,便恭请钦差等人入府。尽管他尽力掩饰,眼底掩藏的忧心还是被两人察觉。
顾林二人相视一眼,看似风平浪静的湖州城,似乎藏了不少隐秘。
*****
盛夏多雷雨。
方才还是艳阳高照,转眼浓云压顶,层层叠叠,遮天蔽日。仿若从天边缓慢铺开的浓稠幕布,有条不紊地收束寸寸光阴。
京郊官道上,数位身着素色长袍,右臂系有明黄丝带的汉子纵马疾驰。
雷声阵阵,闪电嘶鸣,疏狂的风卷起五人长袍,袍角如同招展的旌旗,在风中飒飒作响。
风势凶猛,黄沙漫天,天地间更显混沌。马蹄烈烈,丝毫不减速度,和着风声,共谱一曲激越鼓点。
“吁——”
蓦地,最前方的首领突然勒紧缰绳,骏马收势不及,前蹄高高扬起,险些将背上之人甩出。千钧一发之际,首领夹紧马腹,两股同时发力,很快将骏马安抚下来。
身后四人亦跟着停下,面露不解,顺着首领视线,看向前方官道中央。
漫天黄沙中,众人视线并不明朗。然而前方必经之路正中,凭空出现一人一马,叫他们无论如何也忽略不得。
来人一身锦衣玉袍,赤金腰封,衬得他虎背猿腰,英姿勃发。
殷思婺端坐马上,目光居高临下。满头银发束入冠中,面上罩着一副银狼面具,面具做得十分逼真,獠牙外露,映出森冷的光。
殷思婺眯了眯眼,薄唇微微勾起,声音又凉又刺骨:“今儿吹得什么风,竟能引得梅教主屈尊降贵,现身此处?”
梅若雪牵马上前,单膝跪地,恭敬垂首:“若雪来迟,还望大长老恕罪!”
“恕罪?”殷思婺尾音略扬,薄唇吐出的依旧是冰冷讥讽,“岂敢?教主身份尊贵,岂容他人随意亵渎?”
梅若雪像是没听出对方话里的阴阳怪气,态度仍是恭顺有加,亦不曾辩驳:“若雪知错,请大长老责罚!”
他这般乖顺,倒叫殷思婺兴致索然。风沙四起,他等着赶路,不欲多费口舌。
“让开!”
梅若雪身形未动,跪立的身躯犹如一块顽石,牢牢兀立地面,阻挡众人去路。
“大长老,请听若雪一言。湖州,您去不得!”
“哈?”殷思婺短促地笑了声,执鞭狠狠甩下:“翅膀硬了,敢阻挠本座行事?”
鞭声赫赫,发出刺耳的尖啸,落到梅若雪右颊,瞬间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足见扬鞭之人力道之大,怒气之盛。
殷思婺瞳孔骤缩,眼底飞速划过一道暗茫。他闭了闭眼,敛去些许怒火,声音发沉:“本座再说最后一遍,让开!”
梅若雪容颜苍白,右颊鲜血淋漓,点点滴滴坠落在地。他好似没有察觉到疼痛,又或许是麻木了,连擦拭也不曾。
“大长老,若雪并非妄言。据最新线报,西林关那边,晋王似乎有所察觉,执意追究到底。如今边关人心惶惶,大长老若不及时赶去,咱们经营多年的心血,恐会毁于一旦!”
梅若雪深深垂首,声音掷地有声:“请大长老三思!”
殷思婺面色惊疑不定,这等重要消息,他怎会一无所知?而梅若雪,又何来的消息渠道?
他侧眸看向身后,立即有一白袍汉子上前行礼:“主子,先前因教中内乱一事,多处联络点失去联系,消息才会滞后。不过请主子放心,如今已在逐步恢复之中。”
殷思婺怒极生笑,毫不留情地挥下一鞭,重重抽在回话的汉子身上。鞭痕破开袍服,生生带起一层血肉。
“好、好得很,”殷思婺咬牙切齿,怒火翻腾,似潮水般汹涌而至,“这么大的事,你也敢瞒着?”
壮汉闷哼一声,忍着钻心痛楚继续请罪:“主子息怒,那时太子殿下盯得紧,属下不敢轻举妄动。”
殷思婺冷冷笑道:“这么说来,本座还得感谢你了?”
白袍汉子立即跪地:“属下不敢!”
殷思婺没有再动手,亦不再看他,转向一旁沉默许久的梅若雪:“别给本座绕弯子,说出你的来意。”
梅若雪终于抬眸,天际骤然划过一道闪电,白炽的冷光下,他双眸像是燃起冰焰,目光冰冷又炽热。
“西林经营不易,是我们根基所在,万万失不得。不若兵分两路,大长老前往边关,若雪赶往湖州,您放心,若雪定不叫您失望!”
殷思婺慢条斯理地卷回马鞭,面上若有所思。沉吟片刻,他轻嗤一声:“口口声声自称若雪,你还真把他当做父亲?这次,也是他派你来的罢?”
虽未言明身份,但是二人彼此心知肚明,他究竟是谁。
梅若雪又恢复沉默,无声的态度,已说明了一切。
殷思婺心中做出决定,西林事关重大,必得他亲自走一趟。虽然他恼怒梅若雪的不争气,可放眼教中,唯有他能信任。
“高湛,你知不知道,你很像他养的一条狗!”
殷思婺不想承认自己又被那人将了一军,看那张血肉狼藉的脸十分不爽,说出的话,直戳对方心窝:“你别忘了,当初是谁将你捡回天圣教,又是谁助你登上教主宝座!”
“即便是当狗,也该是本座旗下的狗。”
梅若雪听得面不改色,他甚至赞同地点了点头:“大长老说得是。”
殷思婺满腔怒气,一泄而空。他看向面前仍跪倒在地的青年,铮铮傲骨仍在,却已似衰朽暮年,心绪一时尤为复杂。
当年那件事,或许他不该插手。
“记住你说的话,高湛,”殷思婺勒马转向,凝目远方荒芜的原野,语气莫名发沉,“也时刻记住你的身份。”
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目送一行人远去,梅若雪俯下脊背,额头触地,低声呢喃:“过往一切,湛永远都不会忘记,您放心。”
他顿了顿,在心里默念出那个久违的称呼——
叔父。
一声惊天巨响后,瓢泼大雨终于倾泻而下。天空仿若撕开一道口子,天河同白光一并渗出,源源不断。
梅若雪早已委顿在地,面上伤口极为严重,又沾了黄沙走石,他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眼下骤雨滂沱,他不出所料地发起热来。
昏迷之际,他似乎闻见一股清幽淡雅的沉香气味。而后,他被人小心翼翼抱起,轻轻放至马车的软塌上。
梅若雪身体很烫,意识亦被烫的模糊,察觉那阵香气要远离,他下意识抓住了对方衣袖。
“我不、不是狗,不是……”
他烧糊涂了,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这一句,似乎眼前这人不给他答案,他便不愿放手。
一声叹息从上方传来,接着他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清凉的气息随之而来。
昏昏沉沉中,他听见一道温润平和的嗓音。
“对,你不是,你是我的义子,梅若雪。”
话音落下,梅若雪彻底陷入昏迷。
那人又轻叹一声,让开位置,让随行大夫上前诊治。
马车沉寂几息,传出清淡的吩咐。
“启程,速去湖州。”
老猿浑身一震,无论听多少遍,无论这道嗓音如何平静,依旧抹平不去他对这人的敬畏。
即便清楚隔着帘子,那人瞧不见,老猿仍旧郑重行礼后,方才扬鞭驱马。
“遵命,高煜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