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谈话，让秦文娟与小护士王谨言大受震撼，两人一时间对田小莹更是怜爱了几分，不免多多关注。

加上门诊那边忙得过来，基本上这一两个星期，秦文娟都常驻在住院部，帮助工作人员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秦姐，我马上要带病人去做康复科治疗，活动室你能帮我开一下吗？把工具摆出来就行，有人来就一起玩，没有的话，就得一直在那里守一下，差不多四点半收起来就行。”一名护士有点不好意思地求助秦文娟帮忙。

由于今天需要带去治疗的病人多，光是每个病房叫人就花了好久，再一一核对名单，时间就稍微有点晚了。

她估计是没办法按时赶回来了，只能请求秦姐帮忙开门。又想着她没其他事情做，索性早点准备好，守一下就行。

“人应该不会多，大部分都去做其他治疗了。”她补充道。

“没问题，你去吧。”秦文娟欣然答应。

她先去护士长办公室和她讲了一下，再从柜子中拿出一串钥匙，其中一个上贴着白色标签，用黑笔写着“活动室”三个大字。

一般来说，所有钥匙在办公室中都留有备份。除此之外，医护均配备一把科室内的通用钥匙，除了少数几个特殊地方，都可以打开。

秦文娟只是一名志愿者，每次还是需要额外来取用钥匙的。

她熟门熟路地打开门，取出工具，一一摆放在桌子上，等待病人前来。为了打发时间，她送回钥匙时专门从医生那里借了一本书。

她将书摆放在左手边，又掏出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放至右边，专心致志地翻看起来。遇到认为有用的知识，秦文娟便执笔抄写下来，一条一条标注好，很是整齐。

由于经常书写、翻看，笔记本已经用去一多半，侧边上部微微泛黄，还不时有些翘角，看起来鼓鼓囊囊的，下部则明显整齐许多。笔记也从第一页开始，从潦草过渡到整洁，从繁杂过渡到精简，无一不见证了秦文娟的成长。

她目光在一行行文字上移动，耳朵轻动，感知到有人进门。

秦文娟利落地站起身，邀请病人坐下，陆陆续续，也有三人拿起工具，家属则坐在另一边。

今天安排的是“画面具”活动，秦文娟拿起一个空白的纸浆面具，“今天咱们一起涂色，用手边的颜料，任意绘制这个纸浆面具。大家可以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越天马行空越好。没有特定规则，没有限制时间，我们怎么画都可以。”

说话间，她放下面具拿起一旁的笔示意，“可以随意在上面用笔画出线条再涂色，也可以直接上色。画笔每人手边都有，颜料数量有限，需要大家共同使用，注意别打翻水就好。”

有一人曾经画过面具，闻言对身边两人热情道，“我玩儿过，一起啊。”

然后就熟练地拉过颜料盘，在手边调色盘上蘸水、蘸颜料，很快就大笔一挥开始涂色。

秦文娟也连忙站在几人身边，鼓励另外两人。渐渐地，他们放下拘束，也开始琢磨着动笔了。

其实涂色不难，掌握基本流程与方法后，秦文娟就只需要及时鼓励与引导便可。后面有家属忍不住一起加入，她就更不用做什么了。

活动室内气氛渐好，一派欢声笑语，面具基本上涂色过半。

突然间门被推开，秦文娟机警地抬头，只见田小莹的婆婆和她一前一后地进门。

“来。先坐下吧。”她招呼两人，顺手将活动室的门关上，隔绝楼道传来的噪音。

“这是在干嘛？”婆婆饶有兴致，走到桌子旁看几人涂面具，田小莹则一副不太关心的模样，呆呆站在一旁不说话，眼神不知道看向哪里。

秦文娟解释，“这是我们今天的活动，给面具涂色，你们先坐下来吧。”她抽出椅子，示意两人先坐下。

婆婆闻言照坐，田小莹像是没听到一般，还是站在原地。她眉头一皱，没好气地开口，“坐啊，站着不累吗？”

秦文娟忙走近田小莹，轻轻拉着她的衣服，调整语气引导道，“先坐下吧，来这边。”

由于前几天的谈话，婆婆自认为与秦文娟相识，语气不自觉间变得熟稔起来，“大妹子，我在外面看见桌子上一堆东西，这要怎么玩？”

说话间，她还拿起一旁的空白面具翻来覆去的看。

“就是给你手上拿的面具涂色，笔和颜料都有。”秦文娟见其他人自顾自上色，没被这里的声音打扰，索性在田小莹身边坐下，“要不要试试，很简单，你可以随意涂画。”

婆婆斜睨她一眼，冲秦文娟摆手道，“她又不懂，你和我说就行。”

“这可不行，活动就是要大家都参与进来。大姐你可以自己画一个，我慢慢教她。”

秦文娟往她身边凑近，见田小莹没有抗拒的反应，便柔声开口道，“田小莹，你喜欢什么颜色啊？”

田小莹慢慢地扭头看她一眼，静了两秒才慢慢开口，“……红色。”

秦文娟给她递过去画笔，“那我们用这支笔蘸一下红色好不好，我找不到，需要你的帮助。”

田小莹顺从地接过来，换了好几种姿势，才缓慢地伸出画笔蘸取颜料。

她扭过头看向秦文娟，伸手递过去画笔，“……给你。”

秦文娟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微微笑道，“好棒，然后你可以涂在这个面具上，怎么涂都行。”她面含鼓励，视线从画笔转移到面具上，表明自己的意思。

田小莹看看她，又扭头看看自己的婆婆。见她没说什么，又扭头看对面热火朝天画自己面具的几人。

她试探性地轻轻点在面具上，画笔底部的尼龙毛带着红色颜料委屈地折着身体，在白色面具上留下不规则的红色斑痕。

“就是这样”，秦文娟点头，“你继续，可以选择任何颜色。”

田小莹闻言低头又摆弄了两下，红色印痕十分明显。在秦文娟的鼓励下，又先后画了好几道绿色、黑色线条。也模仿他人，随意涂画着面具的每一个角落。

当然，田小莹的每一个动作都十分缓慢，不时还停下来发呆。幸好秦文娟不是个急性子的人，否则真的受不了。

秦文娟悄悄呼出一口气，明明很简单的一件事，却像哄小孩子一般艰难。

……

“画好了可以选择自己把面具收起来，也可以放在我们这边收藏。”另外几人来得早，很快就结束了作画，秦文娟站起来对众人说道。

“那我就自己收起来吧。”一个病人率先开口，随即引来几声附和。

“我也是。”

“这可是和我妈一起画的，当然得自己留下。”

……

等几人走后，活动室重归安静，只留下田小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时落笔。

秦文娟收回关怀的视线，有点不好意思地对着田小莹的婆婆开口询问，“她的动作，一直这么慢吗？”

“嗯……”婆婆回忆，“好像是吧，反正她和我儿结婚时就这样。”

秦文娟知道很多病人生病后会变得动作、思维迟缓，反应能力下降。就像田小莹这样对外界的刺激反应很小，经常看起来一幅呆呆的模样。

当身边有人说话时，正常人会下意识看向发声的人，这是一种生物共有的条件反射。而部分生病的人会出现反应能力下降的现象，对较小的声音根本没办法做出反应，或者说会很迟缓的发出反应，因而看起来像是呆傻了一样。

闻言点点头，表示自己了解，“大姐，感觉她的状态比刚来时好多了。”这几天也没有发病。

婆婆叹气，“好不好也就这样了，只要能顺顺利利地把孩子生下来，我就很满足了。反正医生都说她这个病不好治，我也不指望什么，别伤到肚子里的孩子就行。”

见她提到这个话题，秦文娟趁机提出自己的疑惑，“你，不担心孩子吗？”

“担心啊，所以她一怀孕我就好好伺候着，生怕营养跟不上，买了好多东西专门给她吃。”婆婆听到这句话颇有些自豪地回答道，“我都不让她干活儿，天天坐着、躺着，比别人家的媳妇幸福多了。”

“呃……”秦文娟踌躇，“不是说这个。”

“那是哪个？”

她看了一眼正在涮笔的田小莹，声音微微降低，“就是……病，你不怕这个病遗传吗？”

秦文娟看过书，也和医生们交流过。

精神疾病有很多，其中部分具有遗传性，也有部分相对好一些。精神分裂症属于精神疾病中一种较为顽固、难治的类型，也具有一定的遗传概率。

当然，精神分裂症的患病与多种因素有关。比如，大脑结构，遗传因素，性格因素，生活事件等等。大部分患者的发病，是遗传与外部环境共同作用的结果。

研究表明，家族中有遗传史（即曾经有人患有精神分裂症等疾病）的人，发病率比一般人高6倍左右。患病人数越多，亲属发病率也就越高。若父母双方均患有精神分裂症，那么孩子的发病率约为35%-68%。

另外也有研究显示，40%左右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并没有既往家族史，即自己的所有亲人中从未有人发病过。这便与其自身的性格、经历有关。

大部分患者病前性格存在孤僻、胆小、兴趣爱好少、敏感多疑、主动性差等特点，具备一定的精神病易感性格。在此基础上，一旦生活中遭遇重大打击，如学业压力、工作压力、情感压力、父母离异、亲人死亡等事件，便很容易患有精神分裂症。

所以，“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小孩一定也有病”这个说法并不准确。但不可否认的是，医学界普遍承认精神分裂症具有遗传性。

有的患者十分在意这点，出于负责的考虑，选择不要孩子。有人则半信半疑，认为概率不大，万一自己小孩很好呢。有人则完全不信，认为这种说法是骗人的，凭什么不能生小孩。

国家提倡优生优育，却不能替患者自己做决定，因而生育这个话题，在精神科并不陌生。

每位医生、护士，都听到过患者及家人的纠结与挣扎。他们十分幸运，见到过没事的孩子。可也非常不幸，见到过发病后后悔的父母。

显然，面前的这位婆婆就是那个半信半疑，或者说不信的人。

她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有点生气地开口道，“你什么意思，我孙子肯定能好好的，什么病都不会得。”

秦文娟连忙道歉，“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在书上看到的，说田小莹这个病，好像会遗传。”未免刺激到她，秦文娟语气含糊，并没有说出具体的疾病名称。

“哼”，婆婆斜睨她一眼，“书上说的就一定对？什么病能遗传，我的双眼皮都没遗传给我儿，怎么病就遗传了？要我说，就是那些医生危言耸听。”

“呃，大姐……”这话秦文娟没法接。

“这满世界的多少人生病，他们都生孩子，也没见个个有病，凭什么我家孙子就遗传，就有病。”

秦文娟无法和她解释病与病的区别，有的疾病没有遗传性，完全是后天因素导致的。有的疾病却是由于先天存在易感因素，后天很容易发病。

这位婆婆的思想还停留在老一辈朴素的观念上，并不了解科学。曾经的秦文娟也是这样，什么都不懂，只凭借经验判断。

但这段时间看了很多书，学习了很多精神健康的相关知识，让她意识到自己观点中的错误之处。

她想要和对方解释，嘴唇张张和和，却不知如何组织语言。

婆婆没有理会秦文娟，她本来觉得秦文娟人好，还关心她们，没想到还有这种想法。

“走了，画的什么鬼样子。”她生气地起身，把田小莹拽出门离开。

秦文娟阻止无能，只得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叹气。

她拿起被放在桌子上的纸浆面具，上面颜色混乱，一层叠着一层，没有规律。

作者有话要说：发病因素并不绝对，不是说自己是那种性格或者经历过那些事就一定会生病的，别往自己身上乱套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