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阳光从陶罐的那处破口模模糊糊地洒了进来，阮哈就是这么被亮醒的。从进到游戏副本后没再见过自然光，他半眯着眼睛适应了很久。

隐约有衣物窸窣的声音传来，阮哈顿时睁开眼睛四下观望，直起身子厉喝道：“谁？”

随后他借着微弱的光看到不远处有一个身影，脏乱的长发毛糙打结一缕一缕地垂着，裸着的两条胳膊上满是伤痕，交叠抱着曲起的双腿，红色的衣服破破烂烂堪堪蔽体。

那人听到声音后缓缓地抬起头，两只眼睛微微突出，嘴角挂着干涸的血迹，整张脸多处青紫。她动了动嘴角想勾出一个笑容却因为脸部极其僵硬看起来很是瘆人。

“叫我阿书就行，外面有道士，借你的陶罐躲一躲。不请自来多有打扰，还望见谅。”，声音嘶哑像是嗓子坏了。

阿书瞧着阮哈往后缩了缩身子，尴尬地半垂着脑袋，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稍显落寞地喃喃道：“是不是很难看？”

“不难看。”

瞧着阿书年龄不大，如今与他蜗居在一个陶罐内想必也是英年早逝，阮哈莫名有些心疼她，回答得很快。

“谢谢。”，阿书伸手敲了敲内壁，“这个陶罐很适合你这样虚弱的身体养魂。我昨日在黔关城内游荡，瞧见有道士做法将你收了进去，还封上了弑鬼符。”

“城中道士皆因我而来，将你牵连了进去，实属抱歉。”

“我托梦于我的女儿九九，让她将你从府邸中……偷了出来。”

阮哈算是听明白了，合着人家以为他孤魂野鬼一个被城中道士误伤，心里过意不去将他救了出来。千般万般是他自己不中用，破了自己的幻境还被恩人晃晕了。

“其实这事跟你没什么关系……”，阮哈晃了晃手上坠着铜钱的红绳，“对了，你知道这个是干什么的吗？”

“不知道。”，阿书瞧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阮哈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后道：“我拉了个活人进幻境，约莫是想跟他长相厮守，结果我忘了这茬事，总觉得那地方鬼气森森的，最后破了幻境被人抓到了……”

“是你爱的人吗？”

阮哈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抓这个重点，愣了一下说道：“应该是吧，我不记得了。”

阿书抬起头，微微外突的双眼带着一丝丝迷茫，“如果是你爱的人……又怎么会忘了呢？他像烙印一样刻在骨头上，渗到灵魂里，永永远远地和你纠缠，就算肉.体腐烂也会成为你化身厉鬼的执念……”

阿书的这番话一字一句地砸到阮哈的脑子里，令他不由自主地心头一跳。

阮哈下意识地抿了下唇，回过神来才想起来——他不是真的阮潇，自然悟不来阿书这样的深刻。

他又不能直接向阿书坦白自己是游戏玩家的身份，告诉人家其实他来自高纬度世界、跨越了第四面墙来体验生活？

阮哈索性不接话，老老实实地倚着陶罐。一闲下来，那些想走主线却又无能为力的愁绪就漫了上来。

按照主线进度条标准来说，他要尽可能拉着一个主角多聊天、多互动，阻止俩主角相处。就现在这个情况而言，他根本不知道女主长什么样，还不如从男主下手。

可是那个狗屁男主……身边还有个想要害他的女人……

更何况他如今还不知被阿书弄到了哪里，万一那个男主对阮潇的爱不足以支撑他找到自己，他阮哈不得成日憋屈在这个小破陶罐里？

呸，渣男。

一时罐中无言，阮哈开启了第三视角想看看自己如今身处何地。

一个还算干净的小院子，正中心有一棵大半枯黄、不知名的树，树下是一方石桌，上面零星摆着几颗散乱的棋子。

树枝上挂着一具尸体，瞧着是阿书的模样，微风轻轻吹过烂成碎片的衣服，露出的皮肤竟无一处还算完好的地方。

阮哈盯着摇曳的红衣半晌，才约莫认出那是一袭嫁衣，只是顶上的金线几乎被血浸完了，瞧不出绣了什么。

“院子里栽得是棵什么树？”

“桂花树。”，阿书顿了一下温和地说道：“公子不必惧怕树上挂着的东西，无非是具难以超脱世间的肉.体。”

阮哈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道听途说——桂花树不能栽在院子里，会招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而且在他的记忆里，桂花树是四季常青的，基本不会存在枯一半活一半的情况。

“罐中养魂实在无聊，我与公子讲个故事吧。一来解闷，二来权当租赁陶罐的费用。”，阿书停了一下又说道：“往事不便说与故人，公子算是头一个。”

“只是希望，若有一日我终得解脱消散世间，还有人发愣间能想起这么个毫不相干的人……”

阮哈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阿书便更加抱紧自己的双腿缩在角落里低着头缓缓开口。

“自打我记事起，黔关城城东就有一处很大的桂花林。我还没出生，我爹就欠了一屁股债丢下我和我娘远走高飞了，我娘时常带我去那处桂花林摘些花回来卖，再加上我娘给人做些针线活，欠的钱都还上了，虽然住的简陋吃得一般但好歹将我养活了。”

“约莫五六岁的时候，我娘染上了恶疾。我当时什么都不懂，跑到桂花林里哭着求天地间各处神仙显灵，可是我那么小根本没有什么可供奉的，哪路神仙会应自己都养不活的小屁孩呢？”

“也许那天的饭吃得格外足，根据桂花树的影子推断，我从头到尾哭了快两个时辰。我当时就想，不说惊天地泣鬼神也该算是梨花带雨，因为巷子里的都夸我长得漂亮乖巧。”

“就那么哭着哭着，头顶突然压下来一大块黑影，我当时以为桂花树倒了、自己要葬身香消玉损了，于是哭得更用力了。”

“一个那么高的玉人就生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原来哭着求显灵是真的会从天上掉神仙下来的。我看不太清他的样貌，但我知道他一定嫌弃得不行，因为就连他要戳我的脸也左右犹豫了半晌才下手。”

“看在神仙显灵的份上，我勉强原谅了他的有眼无珠，但还是傻愣愣地仰着一张涕泗横流的脸问他是神仙吗？”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倒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娘给我取的名字叫阿书——万卷书的书。”

“他听后摇了摇脑袋，指着一大片桂花林，说桂花树约有九里，所以他唤九里。九里，我当时觉得这名字可真好听，他定是一只清甜味儿的桂花仙。”

“第二日他帮我娘瞧病，亲自熬了药喂给她喝，我娘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我当时就想，这路神仙如此亲民还亲自下凡施恩，城东桂花林竟没供奉他的庙？”

“年少时总有那么天真又愚蠢的想法，我想等我长大有钱了定给他修一间，就用桂花木，刻像要请城中手艺最好的李先生，最好是整块白玉的，因为他简直就像一块白玉化成了人。届时庙成，我要将他的名声散布全天下。”

“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我日日来哭偏偏每次都恰好站在他睡觉的桂花树下，吵得他心烦。”

“可是我一直都知道，就算天下真正的桂花仙全都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一个九里。”

“神仙不会下凡，他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