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焉，你怎么能同意呢？！”
“我就说得跟着你去吧，你办得什么糊涂事！”
时焉很庆幸去的只有他一个，丹穴山的守山阵法，不是谁都可以毫发不伤全身而退的。
十几只凰如恶狼扑食，丑态毕露地把他压到敞露的石头上时，时焉也只来得及将赤色长袍和耳饰整齐地塞到心里，用本命灵力遮盖住耳后的印记。
时焉垂着眸，紧紧抿着嘴，不理会孰湖的暴跳如雷，低着头看向自己的指尖，上面缠绕着赤色的本命灵力。
辛何的名字已经从仙册上抹去，摇光结界不会识别他，若要他留在仙界吸纳仙力恢复己身，时焉必须一直维持摇光结界的破口。
说来可笑，辛何虽是魔身，但汲取最精纯的仙力反而修复得更快。
不像他，魔界的灵力反倒令时焉功力大增。
有神，生来便不染凡尘。
“去伺候一群彩鸡？时焉你脑子被门夹了？”
孰湖越说越来气，恨不得现在就去把丹穴山铲平，把宋斓吊起来打，再将魔息顺着她的经脉而入，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那样，辛何永远回不来了，时焉也跟着活不成。
孰湖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强装镇定地劝阻道：“不然……我们再去找点古籍翻翻，指不定还有其他法子……”
孰湖话一出口，就不知所措地闭上了嘴，他小心翼翼地看向时焉的表情。
几万年来，他陪着时焉翻遍了世上几乎所有的书，记载的复活之法除了仅剩的一个，能用的都用了。
就算被一堆“母鸡”压，时焉怎么会放弃？
但辛何复活之后，该多么心疼他养了这么多年的小家伙。
时焉又该怎么面对辛何……
孰湖表情复杂地看向时焉，唇瓣翕合几次，还是艰难地开口道：“时焉…别去丹穴山了……”
时焉想告诉他，其实自己身上有仙帝的金口诺，一点伤都不会受，也不会有痕迹留下来，就是心口蛰得有些痛罢了。
但孰湖不知道自己已经献身、已经…脏了，而且多几次又算得了什么……
时焉抬头看向他，一双浅棕色的漂亮眸子，没有空洞、无神，反而满是喜悦，梨涡浅浅地挂在脸颊上，他扣向耳饰——“辛何回来的时候，你一定要留下吃顿饭。”
“他手艺很不错的。”
“尤其是煮的鱼肉，鲜嫩清香，入口即化，能下好几碗米饭。”
“孰湖…你哭什么……”
时焉一下子愣在了原地，手指也僵在了耳饰上，眼神慌忙地盯着孰湖脸上自眼角滑落的水珠。
“时焉，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不会劝人……”
“你每次转移话题，都与平时不同，讲一大堆没用的东西。”
“啰哩啰嗦，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牵强……”
时焉觉得自己很冤枉，他从生出来那么大点到如今，只见过一个辛何哄人骗人。
而辛何从来都是先斩后奏，再报喜不报忧，他时焉也学成了辛何的模样……
孰湖也觉得自己一个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着实不雅且丢脸，他粗鲁地抹去眼泪，开口问道：“时焉，你受伤了吗？”
“还有，疼吗？”
闻言，时焉立马知道自己说的话，不仅没有一点安慰到人让他放心，反而暴露了自己已经献身一次了。
还未等时焉扣动耳饰，孰湖揭过这件事，强扯了个笑容，轻声道：“我等着辛何请我吃饭，不亏我东拼西凑给他找东西……”
话音刚落，时焉将耳饰边的手放了下来，感激地看向孰湖，比着嘴型说了声“谢谢”。
*
时焉最后一次从丹穴山出来时，手里捏了只彩色尾羽，反复探查确认后，指尖掐了个诀，迫不及待地回到了摇光外。
“时焉！快来快来，东西我都放好了，阵我也画好了，就等这个了！”
孰湖感受到时焉的灵力波动，忙开口招呼他进来院子，枯焦的三珠树旁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材料，少数也有百种。
时焉用灵力裹挟彩色尾羽，轻柔地放在枯木旁边，随即运转周身灵力，催动阵法。
刹那间，院中流转强盛的白光，所有材料都通过阵法向中心的三珠树供给灵力。
时焉一下子心跳加速，伴随着几分不安，他察觉似有些不对劲，但又不知在何处？
孰湖找来的没问题，他求来的也没问题，彩色尾羽他用灵力探了少说百遍……
时焉散出更浓厚的灵力，丝丝缕缕汇入三珠树中。不消片刻，豆大的汗珠便从他的额头滑落地上，砸出一道极轻的声响。
看到三珠树缓缓地化成了人形，时焉倏地瞪大双眼，滞留在空中的手不禁细细颤抖起来，他贪恋地盯着逐渐清晰的容貌。
五万三千六十二年了，久到占据他一半活着的日子，久到辛何在他梦中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透明。
久到他时焉如今不知以什么样子出现在辛何面前。
半晌后，阵法结束了运转，辛何周围的材料都失去了本身的灵力，蔫蔫地堆作一团。
时焉还站在原地，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眼尾被水汽蒸的泛红，一路带到了耳根。
他要去抱辛何吗？还是……
在辛何面前，他好像又回到了汜天之地那个想要贴近又不敢表露的时焉。
仿佛五万多年来大胆直率又深沉示爱的他只是一个噩梦。
但时焉想不出来，有什么能比让辛何睁眼看到的第一个就是自己还重要的。
他下意识地转了几下耳饰，又想到这是辛何真身的叶子所制，不免臊的慌，想取又舍不得。
时焉索性红着脸当自己不知道，踱步到辛何面前，盘着腿坐了下来，温柔地将人抱到了自己身上靠着左肩，遣了一缕灵力细细地探查。
“…小时焉？”
虚弱又熟悉的声音从耳旁传来，时焉一时僵在了原地，双眼漫无目的地乱瞟，丝毫不敢看辛何浅灰噙笑的眸子。
浅浅的笑声将时焉的耳根子染的通红，他自暴自弃地揉了一把耳饰，三颗赤珠相碰发出声响，他偏过头看向辛何。
辛何好笑地瞧他，“不乖…怎么不喊人了？”，刚说罢便狠狠地咳了几声，咽下口中涌上的鲜血。
下一秒，时焉左手抓住他的腕子就往里散本命灵力，右手摸上耳饰急急地扣了几下——你感觉怎么样？
辛何愣愣地盯着他的动作，压下心中的悲恸，扯了扯嘴角，颇为心疼地说道：“养了这么多年，又变成了个小哑巴。”
话音刚落，时焉才意识到，自己养成的习惯辛何看不懂，五万多年的噩梦终究是现实……
他急忙张口，想要让辛何听自己的声音，但是努力了半天，只发出几声嘶哑的“啊”，一如当年那只孤苦伶仃的赤鷩。
时焉挣扎了片刻，放弃了讲话的想法，双指相并，在虚空中书写，“辛何”两字还未划完就顿住了。
“下次……”
怀中的人又变回了冷冷的一截枯枝，焦黑的表面硬硬地硌着他的手，似乎刚才辛何活过来的场景只是他重复梦境中的一次。
刚刚辛何说了什么？
他在忙着向辛何证明自己只是他一个人的时焉，囫囵地好像没有听清。
辛何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一只魔，用我的羽？”
突兀地，时焉空白的脑海被这句话填满，他抽回了因顿在空中半晌而剧烈颤抖的手，紧紧地搂住怀中的三珠树枯枝。
他余光瞥见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孰湖也只是愣了一下，又将视线投向声音的来源。
粉色的身影抱着臂站着，掌心嫌恶地捂住口鼻，不屑的表情从不吝啬，跟时焉千年来见过的一模一样。
果然是彩色尾羽出了问题，可他明明探了那么多遍才给辛何用的。
到头来，还是他时焉又一次害死了辛何……
“他连活着都不配。”，宋斓轻飘飘地开口，挥出一道仙力，将三珠树枯枝从时焉怀里夺了出来，击了个粉碎。
时焉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朝宋斓扑了过去，恶狠狠地朝她脸上挥了几拳，又散出一道十分强劲的灵力直直劈开她的护身禁制，埋入了身体里。
宋斓知道自己伤不了时焉，索性放肆地笑了，“你知道尾羽上被我放了什么吗？”，她感受到时焉的停顿，更加狂妄地补道：“只生在丹穴山的毒草……”
“……解药就在你每次承欢的石头旁。”
宋斓欣赏地观看他变了几变的脸色，只觉得十分舒心，连身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
“战神？多么可笑，若他能早早平魔乱，我娘又岂会死？”
宋斓开心地祭出护身法器，一道仙力投入，整个人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了一道声音长长久久地盘桓在摇光外上空。
“但凡他不是辛何……可他就是无用的战神。”
辛何就是战神……凭什么说他无用？
凭什么因为他是魔就否定他所做过的一切？
凭什么可以肆意玷污一个每次回来浑身是伤的……神？
时焉一下子蹲在了原地，紧紧闭上双眼，痛苦地抱着头，想要驱赶脑海中那句话，却总不得章法。
半晌后，他极缓地睁开了双眼，泪水决堤似的砸落尘埃里，时焉慌忙地将水珠蒸干，指尖颤着接触地面，倾泄所有灵力都挽回不了一截枯枝。
辛何离开他了…永永远远地……
*
“时焉！仙帝已经解了金口诺，你若率领魔界俯首称臣，退居摇光外，便可不死！”
时焉极淡地笑了笑，觉得这场面话说得着实不错。如若不是魔界已经攻打到仙界的要塞，他都要听话地回到摇光了。
多亏了辛何讨要的金口诺，他时焉才能在魔界修为猛增一家独大，逼退仙界守卫直下几千里土地。
他随手一挥，几千仙界将士摔倒在地，吱哇乱叫叽叽喳喳一片。时焉脑海中突兀地想起一道温柔搞怪的声音。
“前日，我去招水，路过你的故地小华之山，一半都碎成滚石了，半座山的生灵吱哇乱叫叽叽喳喳一片，可有意思了……”
是辛何征战归来，为了骗他曾说过的话……
又一道熟悉又浑厚的声音传来，这些年来他也听了许多次，是仙帝给他一个人的传音——“雷泽还有辛何的一缕残魂。”
时焉听后笑了笑，仙帝为了赢下仙魔之战真是费了不少功夫，先是自毁修为废掉金口诺，后是拿这么幼稚的陷阱骗他往里跳。
魔界他早留有后手，就算自己身死还有孰湖领军给魔争一个说话的权利。
他所求，不过是给辛何争一口气。
所以雷泽，不是他人请君入瓮的埋伏，是他时焉自愿同归于尽……
时焉指尖微动，消失在了仙魔对抗的战场，摇身来到了雷泽，慢悠悠地踏了进去。
“时焉，退兵至摇光换辛何的残魂。”
时焉好笑地看向面前没有实力却语出惊人的仙帝，忽视他身后站的七七八八仙众，对方似乎笃定只要自己不同意就可以单方面屠杀。
时焉指尖摸索了下耳饰，用仙帝自己的声音还了回去，“凭什么退兵？”
一时之间，雷泽充斥着一个人的声线，仿佛此人在自说自话。
“辛何的残魂…你不要了？！”
“仙帝，你确实该退位了……”，时焉“啧”了一声，继而补充道：“但凡你把条件换成——抹杀仙界所有人的记忆，还辛何一个战神.的.名声。”
“我说不定还会考虑一下……”
仙帝皱了皱眉，闻言立马回道：“这不可能！”
时焉了然地看着他，耸了耸肩，无所谓地用他的声音回道：“…那没得谈咯。”
“拐弯抹角的，直接打……”
时焉话还没说完，一道带着金光的仙力盘桓在整个天际，降下威严浑厚的声音，这个东西他并不陌生，是寰宇诏。
寰宇诏，告天下——魔神时焉，雷泽伏诛后就地绞杀。
时焉眯了眯眼，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大的笑话，讥笑地看向已经宣判自己死亡的仙帝，“绞杀？就你们？！”
“时焉，既然你不和解，那就只能葬身在雷……”
“等等，你要干什么？”
仙众们一阵骚动，他们不解地看向右手转着耳饰，左手两指相并抵在眉心，表情放松的时焉。
他不应该立马跪地求饶吗？
他为什么还能视若无人地干着自己的事？
“尘归尘，土归土。”，时焉这次没用任何人的声音，他只是轻启双唇，做出嘴型。
“他要自爆！”
“什么？！大家快开禁制！”
“……”
时焉慢慢地闭上眼，勾着嘴角弯着眼睛，脑海中一抹灰色的身影朝他盈盈一笑，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
他唇瓣翕合片刻，却没有声音。
“你们应该庆幸……来年还可以给辛何的坟头草当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