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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暴力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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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已经入秋了,滋滋拉拉的蝉鸣却比夏日更甚。

周末没课,室友都是本地人,周末背个包就回家去了,留你一个人躺在宿舍享受清净。

宿舍宽敞,干爽,四张小床在半空中支棱着。

午休时候,你仰面看着天花板,眼睛无神,思绪放空,直勾勾地盯着那片白,像盯着白昼。

盯了一阵子,穿越白昼进了梦境。

午睡多梦,梦里闯进来一阵风,风里坐一位妖媚的女人。

长发,微卷,深棕色。拜全球变暖所赐,九月气温仍然高,所以她穿着裸.露,黑色吊带紧箍在身上,露一截窄腰。

她坦然地侵占了你的领地,在你床下的桌前坐下,翘起二郎腿,足尖挑着凉拖。

女人抽出一本你的专业书,看见空白无勾画的书页,“你不认真啊”。她摇头。

“又不是把书记得密密麻麻才算认真”,你红着脸辩驳。起身探头从床沿俯视,在这种直上直下的角度里,你看见一条隐隐约约的沟壑。

那是两团白皙堆挤出来的阴影,柔软狭长。

“别乱动我东西”,你凶她一句,脸更红了。

平躺回床的中央,胸中憋着气息。

天花板还是明晃晃的白,白得刺眼。你盯着白墙,白墙中间也缓缓裂开一道缝隙。

裂缝是长短粗浅不一的直线组成,像横分的树杈,生硬,不好看。

你吞咽一下口水,闭上眼睛。

耳边又传来又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

你这才想起来,这是个陌生的女人。

*

你没见过世面,更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她像是从地摊小报封面里走出来的风尘女子,杏眼妩媚,瘦得见骨。可是眼睛空洞。

你熟悉这种空洞。

九岁,美发店里,女子空洞的眼睛看着镜子。眼睛一闪一闪,把你修剪成乖巧的蘑菇。

你笑出酒窝,变成学校里最乖巧最惹老师喜爱的挂着三道杠的三好蘑菇。

十二岁,你春心萌动,喜欢上隔壁班的男生。心事和她讲了,朝她要一个好看的发型。

她颔首答应,几剪子下去,把你头发修成狗啃的样子。你气到失语,她扶着你的脑袋,笑得花枝乱颤。

“还是要好好学习啊,咘咘”,她使劲在你头发上揉了一把。

咘咘是你的小名。她唤你小名的音调和你妈妈很像。你许多年没见过妈妈,也许多年没听见人喊你“咘咘”。

所以你原谅了她了,点头说“好,我只学习”。

你走出了美发店,故意没有付钱。她也原谅了你的赖账,比划比划剪子,没有和你计较。

*

后来你随着父亲搬了家,再也没见过她。城里有更好的理发店,新Tony手艺很好,剪刀走过发丝,把你修剪成气质姣好的少女。

你对镜子里的自己满意,而她退到你记忆边缘,从边缘坠落消失。

你自己也没意识到,自打进了城剪头发,你总眯着眼睡觉。

不像小的时候,你喜欢睁着眼睛,在镜子里和她对视。

*

现在你们又在镜子里对视。

她还是站在你身后面,比你高出一截。

你胆子很大,拉着她的手绕过自己腰际,交叠的双手落在小腹。

你胆子很小,呼吸微滞,耳尖已经通红。

她看着镜子,目光敏锐,从镜中盯着你畏怯的眼睛,轻咬了你的耳尖。

“究竟好好学习没有”,她含着笑意低喃。

“有……”,你缩了下脖子,低垂着眼睛。

“真的有吗?”,她的笑问却像逼问,“周三,刑法课,你旁边坐的男生”。

“你管我”,你挣开她。

“不管你”,她轻蔑笑笑。

裹上薄衫,款款走出房间。

你呆呆看着她,半晌心里才掉出一个想法:“好漂亮的屁股”。

*

屁股是一个令人难堪的性符号,至少在她摇晃着臀部袅袅离开时候,你是这样想的。

你羞愧,自责,打死也不要承认自己对她有纷纷的情.欲。

所以你和系里最帅的男生暧昧。

公共课上,他牵你的手,你心里翻涌起一阵膈应,厌恶他生硬的指节如厌恶烂泥墙上的裂缝。

你想起她的柔荑。少女时代,她手指插在发缝里,似鳗,软滑无骨。

她督你读书,以陪你学习的名义要你教她识字。

小小的你,好为人师,指着课文,一字一句地念。

她看着你笑,跟着你读,声音有吴侬软语之味。

你很迟钝,隔了十多年到现在才起了疑心:她是真的不会识字,还是装作不会识字?

*

风打碎了你们的镜子,发出脆裂响声。彼时她正走到门口,听见镜碎的声响,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你红灼铁锈似的耳尖还没降下温度,急急喊住她,“喂!”。

“嗯”。她止住脚步。

只应了一声,还是没有回头。

你有追上去从背后抱住她的冲动,就像她站在背后圈住你那样。

可是这怎么行呢?

你前途光明,未来璀璨。你考到最好的大学,白天日程排满,半夜赶due,喝一罐罐的黑咖啡。

“我应当值得更好的人生。”,你想。

你捏了捏拳头,搓着指节硬下心肠:“你以后不要来了”。

秒针跳了三下,她的背影点了点头。

你站在碎玻璃前,光着脚丫,目送着她走出房间。

脚趾蜷起来,不敢追。

*

她背影消失,你在午后风暴中醒来。宿舍窗帘被风鼓得饱满,胡乱飘荡。

翻身到床沿低头看看,宿舍空无一人,桌面上的专业书摊开着,书上排满红色的小字。

笔记密密麻麻,你的心里却空荡。

*

女人定时光顾你的梦境,每年秋天造访一次。

你有时把她留下,有时把她赶走。

梦里你几度抵住她的身子,欺负着让她跌跌撞撞倒在小床上。

十指交握着放在她耳边,摆成握拳宣誓的样子,附在她耳边说秘密:“沈,你是我秋天的启蒙”。

她空洞的眼睛里显出文字,文字迷离,只能用薄唇支吾着“不许,不许”。

“不许什么?”,你凶狠地问她。

“不许,”,她泪眼婆娑,呜咽道:“不许你离开”。

你松开手,推开她,赌气地坐在床边。

声音凛冽,颤抖如雪山顶的寒风:

“先离开的是你”。

*

十八岁那年,高考结束。得了自由,你捧着鲜红的录取通知回到小镇。

理发馆还在,她却不在。

想想也是,没谁会在青春大好的年纪守着一把破剪刀挨日子。

几经打探,你问到了她的新住处。

当时夏天,天气闷热。你站在楼下,身上汗黏黏的。

你巴巴地从中午站到下午,从下午站到傍晚。

九十点钟,她踩亮一串楼梯灯光,从楼上下来。

你一眼就认出她。

她在夏天也穿了长袖,领子高立着包住脖颈。

你当时只顾着惊叹她的好看,没察觉出任何异样。

你大大方方走上前,挽她手臂,打招呼。

她低头,摸摸你的脑袋,夸你发型好看。

有这一句好看,你觉得这趟来得很值。

正低头抿唇笑着,五楼的窗子传来男人的声音:“喂,你今天几时回来?”

你回头,模模糊糊看见窗框下男人的轮廓。那是蛮横的方形轮廓,泥巴搓成的土脸。

不知在别扭什么,你松开女人的手。

那是双清凉如夏日溪流一样的手。手被松开,她垂着睫毛自说自话:“找到一个好人家,就嫁了”。

“是好人家?”

“是”。

“真是好人家?”

她却又沉默。

*

搬离小镇前,你和她惺惺相惜地活过。

你起初爱她如母亲,后来爱她如长姐。

最后离开小镇时,你爱她如爱小镇的月亮,夜路的灯光。

中学女孩子们珍惜头发,不舍得剪。你却很舍得,每攒够五块钱就小跑着交到她手里:“姐,给我齐齐边儿”。

她丢下看了一半的书,看看你已经短到脖颈的头发,瞪着眼睛问你怎么不务正业总往这跑。

你摸摸后脑勺,递上一本难懂的小说:“姐,我要跟我爸进城里了”。

*

进了城里你太想她,想念太甚,你便故意忘了她。

她很懂事,梦里也不叨扰。

只在每年秋天来梦里探访一次,漾着笑眼嘱咐你好好学习。

秋天,新学期,你拉她参观新的房间,给她看排满书的木架。

她目光扫视几轮,忽然回头看你:“你也读博尔赫斯?”

你心虚,“我只是读,但读不懂”。

“嗯”,她点头,“要好好读书啊,咘咘”。

半梦半醒中你已经知道,她嘱托完这句就要走了。走出你的空间,直到来年秋天。

“等一等”,你忽然拉住她衣角:“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她反身看着你轻笑:“我又用什么才能留住你呢?”。

“用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还是破败郊区的月亮?”

你闻言踮脚抱住她,“这些足够了”。

想了想,“不对,还不够。还有迟钝的剪刀,地摊的书籍,书桌摇曳烛光的滴蜡”。

你用指腹推起她的长袖薄衫,目光抚摩着深深浅浅疤痕。

“不要看了”,她阻止你。

你不听话,又拉下她缠绕在脖子上的高领。

你温柔又放肆,吻她颈项的红色印记。

你丢下手里的书本,伸出舌尖,溜过脖颈,滑过耳际,吻过唇角,探入口中。

一个吻而已,顷刻却天旋地转。

她身子抵着书架,站在哲学和文学的壁板前,在音乐与诗歌的凝视里震.颤。

*

这只是你的梦,因而索取的是你,给予的也是你。啃咬的是你,颤身娇吟的也是你。

你仰躺着望天花板流泪,同样还是你,红着眼睛质问“为什么是他”。

你只翻来覆去把自己折磨一遍。

*

你想明白了,去他妈的阶层,去他妈的性别。

我就要爱乡间小路的泥泞,要爱布满荆棘的窄路。

你跳下床,对着穿衣镜捋了捋头发。头发已经快要及腰,你挽起高高的发髻,买票坐上摇晃的巴士。

到她住处,小跑上楼,笃笃叩门。

门等了许久才开,只让出一条窄缝。

“呦,大学生来了”,她倚着门框,言笑晏晏。

你手心冒着虚汗。

“来做什么?”,她歪着脑袋冲你笑。

你眼睛向门里张望。

她跟着你的视线回头,看看空荡荡房间,又扭脸面向你:“进来?”。

你跟着她走进屋子。

房屋里只有女人的香气而没有男人的臭味,关于这点你很确信。

“他”,你开口。

“走了”,她说。

“那我,”,你开口。

她不说话,只引你到里屋书架。

书架上有插花的瓷瓶,瓶身后面摆着一整套博尔赫斯的文集。

“是你在读?”,你目露惊异。

她以吻避答,低头亲吻你的发顶,眉梢,鼻尖,星星点点,绵绵密密。

“我这里只有贫穷的街道”,她说。

“可街道上有你的足印”,你抬头看她的眼睛。

“你踩过十几公里的泥泞给我买城里的习题,你踩着凌晨的光影给我捎回退烧的药物。”

你心疼地吻她,吻她的淤青,吻她的疤痕。亲吻灿烈,地动山摇,你们身子交.缠在一起,重量全交到书架上。

书架颤抖,木架上花瓶也终于承受不住,跃下书架,咣唧一声,碎成裂片。

*

花瓶碎裂时候,你在草地上醒来。

这里天色很好,风轻云淡,鸟语花香。

青青草地上,有漂亮匀称的灰色石头。

石头上写着她的姓氏,还有她清浅的笑容。

你卧在草间,灌一杯酒,笑出泪痕。

“我没忘了你呀”,你笑着抚了抚石头上的小像,“可你今年秋天怎么不来了呢”。

碑石不会说话。石碑前布满鲜花。

*

咕咚。

手机来了推送消息。

故意杀人罪犯唐某,家暴事实成立,接受判决,已依法执行死刑。

案子结了。

你是律师,她的律师。

“结了,总算结了”,你笑了,拔掉一颗草,放进嘴里嚼了嚼。

草是绿的,草是苦的。

你起身拍拍泥土,开车回了小镇。摇滚音乐,放最大声,你心里快乐。

结了,终于结了。

小镇路上,铺了新砖。你身子疲了,坐在家门前石阶上歇脚。

低头,看见砖缝里新长出来一颗小草。

你摸了摸小草的脑袋,“秋天的小草”,你笑容灿烈。

小草颔首,咽下一滴泪珠。

作者有话要说:这本里的主角都不完美,故事也不完美,短篇全是一气呵成信马由缰的灵感之作。

本文be,划重点!be!谨慎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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