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娃娃脸。
海赤罗正犹豫要不要进秦湖馆，天边突然响起滚滚闷雷，顷刻之间，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打下来。建康府灯火通明的夜景，蒙上了一层水雾的白色。
街头行人冲入两旁的酒肆商铺避雨，作为城北勾栏瓦肆中的门面，秦湖馆也迎来了新一波的客流。
顺着人流，海赤罗和越朝被冲进了秦湖馆。
秦湖馆门口，年轻的龟公们和婢子们赔着笑，引领着客人们。有个机灵的龟公瞧见海赤罗驻足不前，估摸着是个雏儿，殷勤的取了两把油纸伞递来。
“二位小郎君瞧着面生，可是首次来？”
龟公平日迎来送往见得多了，本来一眼就能瞧出男女性别。奈何障目符属于法术，越朝行为举止又异于寻常女子，他虽觉得她有些阴柔，还是把她认成了男子。
越朝余光瞥了眼局促的海赤罗，接过油纸伞，当做扇子般的在掌心一转，似笑非笑的问道：“首次来如何，不首次来如何？”
“若是首次来，不知二位是要用膳还是品茶，住局还是铺堂？”
如此专业的术语，三人之间估计只有燕赤霞能回上话了。
越朝愣了下，余光扫过面露不解的海赤罗，她就知道百科全书失效了。她不想被秦湖馆当成新客，便模棱两可道：“我二人前两日初临建康，瞧见了妮娘子拜月的风采，今日特地慕名来此地，所以——”
龟公一脸了然，苦笑推辞道：“二位郎君有所不知，妮娘子是我家鸨母的心头好，除了每逢初一十五的日子，轻易是不露面的。况且她今日已约了人，二位还请见谅。”
海赤罗闻言蹙眉。
龟公边说，边引领二人穿过连廊。连廊中庭的花草被雨珠打的摇曳，溅起水花的叮咚声混着阁楼的乐器声，好似人与自然的合奏。
与越朝认知中的青楼不同。
秦湖馆类似一种大型的娱乐会所，有人在包厢中与乐器合声高歌，有人吃酒饮茶，又有人在大厅瞧歌舞。
不光有男客，也偶有女客陪同男客结伴而行。
妮娘子在秦湖馆的地位，更类似明星或台柱子。不是特殊的日子，她不会轻易登台。
而鸨母更是幕后老板，作为老板，寻常客人根本不值得她出场接待。
龟公陪二人游览一圈，周全的询问道：“二位可想好了？二位是喜欢热闹多些还是喜静？初来建康，不如尝尝秦湖馆的小食，听一听秦淮之曲。如若听得欣喜难耐，还可召唤三两女娘住局。”
油纸伞敲击手心，越朝沉吟片刻，道：“但我还是想见妮娘子。”
龟公面露为难之色，暗中转了个弯，带领两人往护院多的地方走。他瞧着越朝不依不饶的态度，恐怕是要预防二人闹事了。
越朝从怀中取出平日常看的杂书，驻足问道：“有笔吗？”
海赤罗同样驻足，摇头。
龟公借机催促道：“若小郎君喜欢书画，不如我引您去三楼？”
“不用那么麻烦了。”越朝翻动蓝皮杂书，寻了里面两页纸折了角，拿指甲在这两页纸中刻着圈出两个词汇。她把杂书往龟公怀里一丢，颇为自信道：“把这本书给你们妮娘子送去，让她好好瞧瞧，就说同道之人到访，她自然会来见我。”
龟公不识字。
他犹疑的翻动杂书两次，招呼附近侍婢，果断道：“好嘞，两位小郎君且跟婢子去包厢稍坐，咱这就去替二位向妮娘子传话。”
秦湖馆包厢布置的雅致。
婢子将二人领到包厢，上了茶，便退去了。
进秦湖馆以来，神经紧绷的海赤罗松了口气，问道：“你这是想做什么？若见若问不应该也是寻老鸨？”
“都一样，不过我认为妮娘子更好突破一些。”
越朝慢条斯理的饮了口茶。秦湖馆果然财大气粗，不光有雨天供客人使用的油纸伞，连免费待客的茶叶都不是劣等茶沫。
“何以见得？妮娘子是你认识的人？”
海赤罗跟着越朝坐下，瞧着她镇定自若的模样，不由十分疑惑。
“不认识啊。”越朝双手一摊，笑道：“不过，那天和你师兄出门瞧拜月，碰到了她登台演出。你师兄说她是个妖物。”
海赤罗一惊：“那你还打草惊蛇？”
越朝食指点唇，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建康府又不是没有道观寺庙，敢待在城里做买卖的妖，不会轻易放弃基业。”
“也许是刚来的妖？你如何确定她敢来？”
“刚来敢隐在秦湖馆迎来送往？只要她来，为了自保，我们问什么她多半不会隐瞒。总之，无论她是来是逃，试一试总没坏处。”
毕竟，人妖姝途。
妖怎么会为了人类，刻意隐瞒人类的腌臜事呢。
——
妮娘子的闺阁布置素雅。
偌大的闺阁仅有一榻一桌，供桌中央的墙上挂着一幅仕女图，供桌下方摆着两个蒲团。仅有被暗橘色帷幕包裹的珠帘，还尚存些许女子闺阁的痕迹。
除此之外，再无装饰。
若是掀开了珠帘帷幕，乍眼看去还以为是哪家修道人的静室，而不是女子的闺房。
龟公将杂书和越朝的意思学给妮娘子的婢子，在外等候。
婢子原封不动朝妮娘子学舌。
一袭素净俏丽的黄衫，盘腿静坐在仕女图正下方的妮娘子，抚着书面封皮的《狐姬》二字，喃喃自语道：“说是同道之人吗？是指缘法，还是指……”
妮娘子翻开被折叠的页码。
被指甲痕迹标记的赫然是：“妖非妖”“惑心魔”两个词语。
妮娘子面色一变，唤来婢子，嘱咐道：“告诉他安排好那两人，尤其是那位女客，我见。然后回来为我梳妆，简单点。”
“小姐，据说是两位男客啊？”
妮娘子微笑着抚摸甲痕，笑道：“哪有男客惯用指甲标记的，恐怕是女扮男装的娇客。还有，我去见人时，你不用跟着我了，把这事原原本本的告诉吴鸨母。”
“哎，我的好小姐，你私下见客不收钱也就算了。还告诉鸨母，岂不是惹她发怒？”
“听我的吧，她不会生气的。”
少顷。
打扮简约素净的妮娘子带着一股香风，翩然而至。
跟在她身后的龟公，端着几碟打发时间的小食，谄笑的躬身放到罗汉床的茶几面：“怠慢二位了，还请不要见怪。”
妮娘子轻纱蒙面，摆手道：“你下去吧。”
龟公闻言立即离开。
妮娘子摘下面纱，桃脸芙蓉面，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透出无辜和灵动。
她的目光在越朝和海赤罗之间转了个圈，定格在越朝身上，轻笑道：“姐姐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妮儿都不知道何处招惹到了姐姐，让姐姐找上门来了呢。”
越朝看向海赤罗：“小红，她的真面目是？”
海赤罗清气升腾，法眼清灵透彻，黑白分明的仿佛马上就要发出毫光。
妮娘子一惊，后退几步面带防备：“是道士？还是还俗的和尚？”
海赤罗不理妮娘子，偏头向越朝道：“狐妖。”
“狐妖啊。”越朝笑吟吟的站起身，伸手牵起妮娘子的手：“感觉隔壁的温姬比你更像呢，你相貌过于清纯了。”
妮娘子本想躲，但在海赤罗的注视中，没有敢轻举妄动。
牵手刹那，看清越朝本相的她，脸色一黑。
聪慧如她瞬间明了，越朝这是和她在争抢话语的主动权。
她反手握住越朝的手掌，将杂书塞还给越朝，亲切浅笑道：“姐姐想必是有事找我办，为何又刻意骗个道士来吓我呢。姐妹相识就是缘分，姐姐有事吩咐就是了。”
果然是狐狸精。
姐姐妹妹表面叫的亲切，实则抢夺话语主动权，还不忘顺带挑唆一手和她和道士的关系。
越朝偏头看了眼海赤罗。
海赤罗一副“我不知说什么，还是你来吧”的冷脸。
越朝无奈摇头，算是理解了为什么燕赤霞想要锻炼海赤罗。除了打打杀杀，碰到这类善用舆论人心的人或是妖，他这性子太吃亏了。
妮娘子亲切的执着越朝的手，歪头含笑催促道：“姐姐？”
“我可不是来找你帮忙，是为了救你。”越朝噙笑，抽出了手：“你们秦湖馆害了人，道士想要捉妖。是我一力挡下来的。”
妮娘子眸光微动。
越朝故意意味深长道：“同为异类，我想帮你一把，但你若是不领情，我也没办法。我身旁的赤罗道长先到了建康府，他师兄燕赤霞据说后天就到。”
妮娘子捂唇，惊呼：“燕赤霞？！”
“看来你听过了。我和赤罗道长有几分交情，和燕赤霞可没有。”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常年活跃在俗世的燕赤霞声名在外，尤其是消息灵通如妮娘子这般的妖，当然久闻他的威名。
妮娘子再打量海赤罗，眼神变得郑重了许多。
听着越朝借用燕赤霞的威名，海赤罗面容更为冷戾，眼瞧着性子十分不好交流。
妮娘子熄了心思，收起灵动娇俏的媚态，冲越朝郑重俯身行礼，道：“是妮儿不识好赖人了，不知这位姐姐名讳。”
“越朝。”
“妮儿谢过越朝娘子良言，还请这位道长明辨。我虽为妖，但从未存了害人的心思，修的也是正道。不然这建康府满城的道观寺庙，也不会放任我不管。”
海赤罗对美色无动于衷，只道：“受害者，建康府绸缎苏家，苏娘子。”
不了解海赤罗说话方式的妮娘子被他吓得，狐狸尾巴毛都炸起来了——这是苏家为苏娘子的事雇了道士？这道士准备给她定罪了？
见状，越朝笑眯眯的补了句：“疑似受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