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发布会结束了，我不是去咖啡厅买了蛋糕吗？你当时去地下停车场拿车了…… 我还看到钱方茗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像颗小软糖似的，只是躲着不敢被我发现，悄悄地打量我。”

张志杰：“她对你、感到很抱歉吧应该？”

他倒觉得那小姑娘不至于那么自责，毕竟现在也算将功补过了吧？

杜明真、或者说Crush.G通过钱方茗找上钱为善，再利用钱为善想要在女儿维持形象的心理，要求他利用自己的关系网联系当时的高中出具声明为姜闻音和秦晴澄清。

当时在台下看着紧张得发抖的小姑娘作为当事人之一发言的时候，张志杰就觉得她有点可怜。

一夕之间，自己敬重的父亲就面目全非，成了伤害自己学生时代最喜欢的老师和崇拜的偶像的罪魁祸首，这还是自己喜欢的人告诉她的。

而之后呢，她还要装作不知道，看着自己的父亲和自己喜欢的人博弈，在这场博弈之中自己还要扮演一个关键的筹码的角色，然后还要和自己对视一眼都觉得愧疚的受害人老师一起当众发表一些所谓“善意的谎言”。

依照那女孩子善良敏感的性格，这一连串的事情下来，估计这几天都备受煎熬。

张志杰想起杜明真冷静的模样，感叹：“他还真是恨得下心。”

秦晴是知道张志杰这个人心软的，听他这样说，忍不住逗他：“你觉得他过分了？”

“利用…… 至少是有一点算计在的吧？”张志杰有些郁闷地说，“总是有一点不好的。”

“哦，那就让她被骗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父亲的真面目？”

“也不是…… 哎，我说不好！”

看着张志杰一脸苦闷的样子，秦晴觉得有意思极了。

但还是安慰他：“那也不一定就是他主导的，说不定，他就是个办事的。”

张志杰：“这有点可怕。”

秦晴好奇：“现在从结局上来看，不是皆大欢喜吗？有什么可怕？”

好人得到了清白，坏人受到了惩罚。

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该得到的东西。

张志杰又问：“你高兴吗？”

“高兴啊，我看钱为善不高兴，我就高兴，我看姜闻音高兴，我也有一点高兴，”秦晴脱了鞋子，把腿搭在张志杰身上，道，“我感觉我腿都不痛了。”

张志杰紧张兮兮地看秦晴把腿搭上来，下意识地搂着，怕她从沙发上掉下去。他听到秦晴这样说，明知道对方只是玩笑话，仍然忍不住地附和：“再过一段时候，你的腿肯定就能完全好起来了。”

秦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枕在沙发扶手上，看着张志杰半天。

然后说：“说不定我真的是活该。”

狠狠摔下楼梯的一瞬间，在绝望和痛苦之下，难道她敢说自己没有一丝窃喜吗？

那是报复的快意。

秦晴很清楚，自己该恨的是钱为善，是钱为善撕破了她对人、尤其是男人的信任、让她知道了对这个群体抱有善意是多么愚蠢的决定、让她知道反思自己的敏感是多么白痴的行径。

是钱为善轻贱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价值、让她几十年来的学识、她的努力全都化为乌有，让她知道自己对于某些人的意义只是一个泄欲的器官。

是钱为善把她为人的尊严踩在脚下，让她知道自己被珍爱的几十年只是运气好，简单的暴力能轻易地瓦解她作为一个独立的有主动权的个体所持有的尊严和体面。

但是她不是只恨这一个人的。

秦晴不是只恨这一个人。

在她隐约觉得钱为善的举止怪异、想要尽量远离的时候，那些嘲笑她敏感矫情、说着“钱老师可是学识渊博的大教授，什么女人没见过？就算现在下来了，也是领导，怎么会看上你这样一个乳臭未干刚出来工作的丫头？”的同事。

在她被屡次骚扰，被恶意地肢体接触惊吓到后，和父母商量离职的时候，第一时间担心亲戚间的闲言碎语而不同意她离职，反而劝她“自己小心注意点不就好了？法治社会，他能对你做什么！”的父母。

在她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哭着向远方的男友哭诉，却只得到对方为难的一句“我现在还是新人，不好请假调休…… 我看你情绪不太好，能不能冷静点之后再跟我打电话？”，反复几次后甚至怀疑她得了抑郁症要为她联系医生的男友。

她在家休养的时候来看望，不知怎么猜到来龙去脉而开朗地劝诫她“又没真的进去，就当被狗咬了一口！说起来，谁没挨过打，我说你们年轻人就是太娇气，这样的事儿也至于生气？谁上班的时候没遇到个把这个骚扰的？那说明你漂亮，是看得起你！我们这种老菜梆子可就没人惦记喽！”的亲戚。

还有那个明明自己付出了最多心血、话了最多时间陪伴、当作亲弟弟一样疼爱的、以为最能理解自己却震惊得只知道说报警的姜闻音。

姜闻音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秦晴只觉得全身发冷。

这比屈辱地被钱为善按在身下的时候，还要冷，好像全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一样。

秦晴想哭，却没有眼泪落下来。

她怒不可遏，甚至想要立马把姜闻音赶出去——她内心在哽咽地质问，你知不知道我受了多少苦？我被多少人按着头跪下来？我这段日子有多么窒息难受？现在要报警，那么她之前所受的屈辱又算什么？

她一直坚持到现在苦苦维持的那份体面和平衡又该怎么办？

功亏一篑最让人无法接受。

所以她也恨姜闻音。

一无所知、只知道死板地要求正义公理、天真到无耻的姜闻音。

姜闻音当然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无知无畏地说出“我们报警吧”这样的蠢话。什么“我们”？明明受苦的人只有秦晴自己。

哪里有证据？哪里又有合适的刑罚？抓起来几天又放出来的惩戒有什么用？那之后的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一切不言而喻，真正受苦的人还是只有秦晴一个。

秦晴问姜闻音知不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姜闻音说，那还是要报警。

老师，那是错的，对受害者指指点点、风言风语，那是错的。

老师，身为受害者却自责害怕，打断牙往肚子里咽，那是错的。

老师……

姜闻音还说了许多话，急切的、天真的……

秦晴都听不见。

她说，那有什么用？

是错的，但是那就是实际每天都在发生的。

“这会成为我一生的污点，不留余地地摧毁我和我身边的一切，而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看着加害者厚颜无耻地继续生活，而为这一生都无法忘记被人侮辱强迫的痛苦，我闭上眼，梦里也会是我存在的价值我为人的意义全被碾碎、像是砍去手脚我无法逃脱，无法逃脱我曾经被当作过一个没有尊严的器具的事实。”

秦晴用前所未有的冷静的声音说：“而那些添油加醋的流言蜚语，你当然可以说他们是假的不值一提，也可以再正确不过地说我们要不在意他人的眼光自由地生活。”

“但是你告诉我，在这个社会，这个社会性等于全部的社会，难道我们作为人，谁可以逃得开别人的看法？。”

“我们真的可以自由吗？”

姜闻音没办法回答她。

因为答案他们都清楚。

秦晴于是理所当然地恨着所有人。

从楼梯下跌落的时候，她那丝报复的快意，就是对那些说着“就当被狗咬了一口”“都是想太多惹的祸”的人的。

现在不再是别人可以质问她“难道你缺手缺脚了？皮开肉绽了？身体好好的，一天到晚抑郁个什么劲儿！”的时候了。

她确实失去了一只健康的腿，却得到了迟来的关心和亏欠。

父母对她终于不是谩骂而是在床前痛哭，男友不再怀疑她无病呻吟而是终日奔走医院和家之间，亲朋好友不再说三道四，浓烈的悲剧色彩让他们也不再刻薄指责。

秦晴断了腿，却觉得终于可以呼吸了。

她好受了一点。

只是姜闻音，那个流言蜚语没能击垮的、似乎要倔强地向她证明谣言杀不了人的姜闻音，好像消失了。

秦晴知道，出事后，姜闻音偷偷地来过一回。

只是她那时候麻醉药效没过，头还晕着，睁不开眼。

不然的话，她一定会抬手，为那孩子拭去眼泪的。

秦晴轻描淡写的一句：“说不定我真的是活该。”

话音刚落，嘴里就猝不及防被塞了一片自己烤糊了的饼干。

张志杰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还堵不上你的嘴。”

秦晴觉得好笑，用力咬了一下嘴里的饼干，然后发现是真的咬不动。

真不知道张志杰是怎么把那些饼干咬得嘎蹦响的。

“我牙好像硌掉了…… ”她捏着饼干的一角，口齿不清道，“好痛…… ”

张志杰信以为真：“真的？手拿开给我看…… ”

趁着他凑过来查看的功夫，秦晴迅速地把手里拿块被咬了一块的饼干塞回张志杰嘴里。

“这是你的粮食。”她强调。

知道自己被骗了的张志杰乖乖地把饼干卷进嘴里。

“行，你说什么是什么。”

张志杰很好脾气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