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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方佑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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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布马车从林家驶出后,在长平路的转弯口碰到商府的驷马高车,堵了大半条路无法通行,林月回撩起帘子看了眼,恰巧那旁的帘子也掀了起来,她顺势放下。

等了片刻马车才缓慢往前移,方佑棠住的顺城口很偏,就算快马疾驰都得半个多时辰才到。更何况那里道路破败,地上没一块完整的砖石,格外颠簸不说,车轮陷到缺口处,还得小厮上来推。

两旁尽是拥挤的院落,老旧的木门贴着不甚鲜明的红,是用了几年的红纸,用墨描了又描。

这条巷子里只有吵嚷可言,甚至是脏臭,沿街没有干净的地方。林月回从帘子后头盯着那些院子里晾晒的旧色衣裳,路过的男子穿的簇新衣裳,在她眼里也是粗布,穿在身上只会磨人。

她将手搭在窗边,侧头沉思,像这里生活的人真的会买两钱一匹的布吗?

双林布号从来没卖过两钱以下的布缎,但她知道底下各府的布店,会卖三四百文的麻布,且在账本上明显有别于其他布料,这种买的人最多。

林月回拉上帘子,与其说感慨百姓不易,不如说她真情实意感慨财是富之苗,钱是人之胆,处家人情,非钱不行。

她完全无法为此情此景动容,不过她势必要做的,就是一定要让人去衙门的工房投诉,这顺城口的路破败成这样了为什么不修。

虽然早就知道他们这帮人是什么德性,只会一推再推,问就是哭穷。

等不得再想,马车急急刹住,差点把林月回往前甩出去,幸好丹绛手疾眼快扶住她的身子,她自己也紧紧扒着窗户才免于丢丑。

车夫隔着帘子道:“小姐,前头有个小孩磕到了。”

林月回从帘子中往前看去,旁边有个女娃在破砖处磕得头破血流。她娘在旁边又打又骂,咒骂这个破地,又责怪孩子不该偷跑出来玩。

“林嬷嬷你去看看吧,”林月回忽然想起团团,也是这样小的身形,偶尔磕碰到了都得哄着。

等林嬷嬷提着药箱上来,说上了药并无大事后,马车才渐渐往前。

林月回有些沉默,等马车驶出那个路口她才开口,“锦瑟你过几日找人去工房问问,他们不修的话,你支帐五百两找人去把那路修了。”

“我可不想下次再来,颠得腰酸背痛。”

实则她不会有下次再来的时候。

“那经不经由工房的同意,以林家的名义还是…”锦瑟询问。

“让工房给我林月回在城口立个碑,谁家做好事不留名,更何况是修桥铺路,积德行善的事 ”

林月回嘴上是这么说的,实则暗骂自己,她只知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这种事也轮不到她上,但她说自己是一时糊涂,人生难得要糊涂。

等终于到了方佑棠的院子门口,那已经靠近河道,少有人往来。

林月回下了马车,身上披着玉红色的斗篷,都抵不住河道口吹来的寒风。

锦瑟上前去拍门,隔了会儿里头才有声音响起,“谁呀?”

一边问一边上前来开门,开门的是个身量很高,棕黄皮肤的女子,穿着陈年旧色的红袄子,瘪瘪的一层。

抬起的脸上东一块西一块青斑,肿了半边脸,嘴角破了个大口子,额头上还有道很长的疤痕。

“天呐,你这是被谁打的,”林月回忙上前去摸她的脸,好好的一张脸被打成这样。

“冬禧,你怎么来了,”方佑棠顿时笑眼欢容,只不过扯着嘴角疼得她嘶了声,“这事说来话长,外头冷,我们进去说。”

进了内院堂屋也没好多少,方佑棠只生了个炉子,烧的全是干柴,只有炉子边是暖和的。

方佑棠家没有人来,椅子也只有两把,用巾子擦了又擦才请林月回坐下,又给她去倒水,“我这没有什么好茶,怕不合你的意,就先喝杯热水暖暖吧。”

“倒是我赶着正月初一来,”

还没等她话说完,方佑棠忙摆手,“你肯纡尊降贵来我这寒舍,那我可是三生有幸。”

“我还不知道你,我不是平白上门的,”林月回拢着斗篷坐在那个小矮凳上,捧着粗瓷杯暖手,启笑盈盈,“我让人给你送了些吃的用的,昨日我忙着,没能见你我今日才想起来,着实有愧。”

她让人把腊肉、腊鸡、鲜肉、袄子、棉花、炭等物搬进来。

“可别那样说,不然倒叫我这个打秋风的,日后都不敢上门了,”方佑棠也没有推却,只是大方接受并戏称自己是个打秋风的。

她这个孤儿能过得尚且不错,又在淮安有个容身之地,可不就是托了林月回的福。

“我还带了嬷嬷来,给你瞧一瞧,这脸上伤了难好,你身上要是还有什么外伤内伤,都叫她给你瞧瞧。”

方佑棠也不扭捏,“被打的背上和肚子上都是淤青,在徽州疼得我连躺都躺不了,现下好些了,只能劳烦嬷嬷再给我瞧瞧了。”

林嬷嬷就给她把脉诊治,只说还好骨头没断,其他都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擦点药膏就好了。

林月回让其他人都到车上等着,她要和方小姐谈点事情,等人都走了方佑棠才道:“去年底在徽州接了桩讼状,很棘手的案子,我平日是不愿意接手这种的。”

方佑棠从十八岁逃荒到淮安,一路上娘死哥哥也没活成,她一个姑娘在当时除了卖身,其余没别的法子。可她从小就不认命,揣着她方家祖传的讼师秘本,用了她哥的身份文书。又将自己装扮成男子,索性她本来就高,肤色又黄,眉毛再化粗点,就跟普通男子别无二致。

那时她什么诉状都接,赚了些银子把娘和哥哥给葬在淮安。后来她就没有那么急于求成,拒绝给富户写颠倒黑白的讼状,差点被人用棍子打个半死。

也是方佑棠命不该绝,倒在了林月回的庄子前,被她救了下来。

那时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就跟林月回抠心挖胆,什么话都说了。她说自己要是能活下来,不再为钱办事了,她要给女子做讼师,方佑棠真的被那些两副面孔的男子给打怕了。

后来她真的没死,也真的只给女子做讼师,在徽州和淮安往返,数年来替上百名女子抱告。这些女子大多都是被逼做贞女或烈女,苦无人为她们上诉,周边所有人都是冷漠的帮凶。

但说实话,要不是她背后站的是林月回,估计面对没有几文银钱,难以果腹的日子,很难支撑下来。

这次接下的也是被逼做贞女的讼状,方佑棠本来不想接的,因为很棘手的地方在于这女子失手杀了人。

“她命苦,从小没了爹,娘把她拉扯大,许给了横隔两条街的一户秀才,奈何这秀才短命。他家不愿女子另嫁,当时给了银钱,要女子去做贞女,给秀才立嗣。”

方佑棠想到这些烦心事就头疼,摸了摸嘴角开裂的地方又道:“可谁知秀才有个弟弟,不想要贞女进门,也不愿要这个所谓的子嗣长大成人,就教唆他爹娘,让贞女自尽做烈女,到时候有牌坊可得,于他做官考科举也是极大的助力。

那对糊涂爹娘这么一想也是,遂答应了,逼着贞女自尽,说会照顾她寡母。但女子不从,失手拿刀刺死了她所谓的“公公”。”

在明律中,死罪可分为真犯死罪和杂犯死罪,前者即使大赦天下也不能被赦免,但杂犯死罪是除十恶、故意杀人等死罪外,是可以通过劳役或者钱来赎罪的。

方佑棠当时不想接,她那时在徽州已经很出风头了,数次差点被殴打。但是当这女子的闺中密友找到她时,不由分说给她磕头,磕到头破血流求求方佑棠救救那女子时,她又心软了。

方佑棠无数次痛恨自己这个毛病,接下这诉状后。她很会钻律法的空子,在讼状上将用刀杀人,只增添点尾,变成甩刀杀人。一下从故意杀人变成了失手,从真犯死罪到杂犯死罪就好办了,要不去服劳役,要么交银钱赎罪。

那女子也是幸得有这么个义结金兰的密友,给她四处凑钱交纳这笔赎罪款,让女子连夜带着寡母离开此地。

不过就是可怜了方佑棠,被那秀才的弟弟带着人在巷子里狠打了一顿,要不是有人路过,怕是那天她又得死在那里。

“不过他打了我,我花钱雇了人证,就说是他打的,他怎么能有口狡辩,直接重杖60,还得赔我十余两,只不过徽州我短期内是去不得了。”

方佑棠还心有余悸,事情根本没像她说的那么简单,她是真的对自己心狠,伤得血直淌还把钱给那人证,要他跟她一起去报官,这样重的伤势官府是会动几分恻隐之心的。

后来直接在官府上演昏倒,往外吐血,一副命欲绝的样子,直接让县官重判,生怕她死在公堂上。

她这次在徽州养了小半月才能走动,实在是元气大伤,短期内不想接手这种案子了。

林月回这时本该安抚她几句的,也没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柴火,贞女、烈女多么刺耳的词。

她想起来,她大姐姐林月红上吊自尽而死,林月回坐在灵堂里的时候,根本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因为一块牌坊,叫活生生的人去死。

她现下终于明白了,更多的不是为了牌坊,是为了利,贞女抚养大的嗣子也是可以承宗的,除掉贞女就等于除掉这一脉。

那时她痛恨咒骂不平,碰到方佑棠说要为女子抱告时,她真的有几分动容了。后来看着方佑棠寄来的信,说今日一女子又免于做烈女时,林月回就从那些得救的女子身上,好似在她们的背后看见自己大姐姐得到救赎的身影。

林月回坐在这炉子旁也浑身发冷,她嗓子有点艰涩,“水冷了,佑棠,我想要点热的。”

方佑棠又给她重新倒了杯热水递给她,又说起另一件事来,“上次你让我在徽州找花三娘的家人,”

“找到了吗,”林月回喝了口热水。

方佑棠拿柴搂了下火盆,神色莫名,“找到了,不过这家人很难说,他们是不会为了这个女儿的死去报官的。”

“怎么说,”林月回实则一点都不意外。

“除花三娘外,他们这对夫妻前前后后共将六个女儿卖出去,花三娘长得好卖给席家做妾,其他的要不是当通房要不是为婢,全都卖的死契。拿了那钱供小儿子读书,还给小儿子娶了个举人家的小姐,至于那些姐儿,他们说又不靠女儿过活,想着她们作甚。”

方佑棠说着折断了手腕粗的干柴,扔在一旁,面无表情。

林月回也早就料到了大概会是这样,连眼皮都没眨,所以靠花三娘爹娘在徽州状告席家的念头,到这一刻才预示着她有多不切实际。

女子的死好像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可悲可笑可怜可叹却别无他法,□□地来,满身伤痕无人问津地死去。

“这件事暂且搁置,你在家好好养伤,晚点我再让人送点吃食过来,就是你这条路着实不好走。”

林月回想到这路,也有点忍不住抱怨几声,颠得她现在背痛得不行。

“别提了,老早我就找工房的说过,再不济我真想拿着状纸上衙门去告他们,一点作为都没有,”方佑棠见官就没有怕的时候,无非是觉得住在这里的都是穷苦百姓,到时候官府给他们使绊子,日子更不好过才没有上述。

“你等着吧,”林月回没头没尾地说了句,难得她想做件好事。

方佑棠送她出了门,林月回在要上马车前,将一个沉甸甸的红封塞到方佑棠的手里,紧紧握住她干瘦粗糙的手,“过节就吃些好的,也给自己裁身新衣,多塞点棉花才暖和。我也时常说,有时候多顾顾自己,世上的人是救不完的。”

林月回有时跟她通信,忍不住想要劝她,保全自身为重,别做好人,但又忍住了。

方佑棠只会说,那个我不忍,这个我也在乎,有能力总是想多做一点。

“我会的。”

“你要真的用,不要见人困苦,又给旁人了,我真是劝不动你,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这样傻的人。

林月回叹气,跟她再三拜别,就上了车马,从这条路渐渐转向驶出。

而方佑棠握着这包沉甸甸的银钱,站在原地望了好久,直到再也看不到了,才转头进去,迟疑地用了袖子擦了擦面上的水渍。

再说商青陆从商府出门后,直奔他舅舅府邸,舅甥俩围着棋盘正坐。

商启捏了枚棋子正欲放下,开口时嗓音浑厚,“你小子不愿在京师过年,大老远跑到淮安来,扯谎说是要来拜见祖宗,害得我也跟了过来。”

商启是商青陆的小舅舅,也是他祖母的老来子,从小没个正形的时候,比商青陆稍大几岁,他跟舅舅反倒比跟他几个哥哥谈得来。

“不想见人,”商青陆的语气很冷淡,“没有意思。”

“啧,”商启受不了他的德行,“你以前不还跟越泊儒那小子打架,那时不玩得挺好的。”

商青陆皱眉,“那是因为把他打服了,他就能消停几日。”

“你说说你,你要是不想做官,不想接受你爹定好的路,别考那么好,”商启都看不透他的心思,小时还挺爱玩爱闹的,到现在是装出来的温言喜笑。

“谁说我不想做官的,我只是不想留在京师,”商青陆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不想按他说的,从翰林院,再到工部都水司,从小吏做起,最后爬到他的位置上。”

商青陆说起他爹,眉头就没有展开过,紧紧地皱在一起,见棋局也心烦的把棋子搁在一旁。

他垂头又说:“官场果然没有什么善茬。”

“这又是从哪门子说起的?”

商青陆简短地把林珩说的话给复述了一遍,他将身子靠在椅背上,“他以为我不知道他装醉,其实我很清楚。甚至他说起那些人的罪行,说起那百姓如何饿殍百里,横尸荒地的时候,”

“舅舅,我一点切实的悲痛之情都没有。”

他只在想,果然又是这种事。

“像我们这样膏梁锦绣堆出来的,要是什么都得发善心,不有些太假了吗,”商启没入朝为官,他就喜欢当个纨绔,却也看得格外清楚,“罪孽不是我们造下的,要是罪孽这玩意也得均分的话,岂不是太可笑了。”

“你呀还是太年轻了,等你在官场历练几年,你就不会跟我说这话了。来喝一杯,我新拆的陈酿,可香了,”商启提起旁边的青玉竹节纹执壶,将陈酿倒在酒杯里。

“那你会说吗?”商启突然又问他。

“为什么不说,”商青陆忽然扯出一个笑,“看他们猫鼠相斗不是很有意思。”

“你有数就好,我是没有你心眼子多。”

商启递给商青陆时又抬眉问道:“听闻你那猫前几日还弄死了林家二小姐的鱼,赔了什么?”

“立了个契罢了。”

“让你立你就立,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听话了,”商启闷闷捶桌,棋子都被捶得移位 。

商启问:“那二小姐很貌美?”

“不知,”他又没见过。

“那二小姐很是温柔动人,”

“非也,只能说小姐聪慧,”商青陆极为平静地说完,又把酒喝完,可他平生最不喜聪慧的人,恨不得敬而远之。带着目的过来的,他也懒得花心思,她要什么照做就是了。

商启撇嘴,“你现在是真叫我看不懂。”

他骂商青陆是“庙里的泥像,有人样,没人味。”

“当泥像不错。”

“下次别找我谈心了,你把我这个纨绔谈的变得博学后就不妙了,要知从来纨绔少伟男。”

商启什么话都是张口就来。

“侄子啊,希望我们日后各揣心腹事,尽在不言中。”

商青陆懒得搭理他,等晚点商启留他吃饭,他起身往外走,临要出门了才道:“舅舅,我不言你可知道我心腹事了不曾。”

说完衣衫款款出去了。

留商启在那对着门骂他小里小气。

作者有话要说:以下为引用:

财是富之苗,钱是人之胆。

处家人情,非钱不行。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庙里的泥像,有人样,没人味。

从来纨绔少伟男

各揣心腹事,尽在不言中。

来自《剑桥中国史》:明律规定各种惩处可用缴付罚金的办法来赎免。这些罚金可被用来代替已定的惩处,特别是“杂犯死罪”,这是名义上的死罪,与“真犯死罪”不同。后者要判上面所提到的死刑,而前者可用付钱或服劳役来赎免。实际上五种非金钱形式的标准惩处都可折成铜钱、纸钞或劳役。

明律的创新之一是在涉及罚役和流放的惩处时,把赎罪的权利扩大到妇女。

将用刀杀人变成甩刀杀人,是参考清代恶讼棍谢方樽的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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