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很大,吹得令暎发丝凌乱。
假如此时有人问令暎,她是否想过要来一场事关妖生的恋情,那么,她会坚定地答:“有过。”
为什么是“有过”呢?
毫无疑问,现在的令暎是一只修行有成的大妖。但,很多很多年以前,她也不过是一只绿豆大的小蜘蛛。蜘蛛的繁衍能力极强,妖族尤其如此。小蜘蛛们一出生,便要紧紧挨挨地在母亲身旁挤成一堆,于百人大讲堂上听阿娘说生活的要领。
然后,各奔东西。
在这无比短暂的课堂中有这么一课:“活着,然后找个伴侣。”
启蒙嘛,就是这么一种玄妙却又伴随终身的东西。多年以后,令暎有幸修得人身,可她仍是单身一蛛。不是她忘了母亲的教诲,只是……
太忙。
而就在这“诸事不宜”的一天,令暎站在烟尘渐散的城主府中,突然,就产生了一种此前不曾有过的想法。她看着空中飞过的、通体纯白的四个大字,“城毁人亡”,又看到紧随而来的“男主”、“女主”。
无师自通的,她领会了男女主的意思,而后脑子里“叮”的一声,像是有什么破开云雾、涅槃重生。
通常情况下,我们称这一声“叮”为:开窍了。
开了窍的令暎动作飞快,没一点耽搁,转瞬就跃到了窗台边上。那黑影是破墙而入的,离开时却没再撞倒第二面墙——这墙上有窗,很高很宽,足够让一个成人站着出去。
窗户正大开着。
对啊,她很忙的,不仅要找出丹鸟城异变的原因,还要处理眼前的混乱——谈感情?不好意思,真没时间。
令暎并没立刻追出去。她站稳了,垂下头,却也分出一丝神识关注着空中的动向。还好,那字不是非得拿眼睛看的,用神识也可。“天外之音”显然也时刻观察着她,当下就纷纷转了话题,研究起“女主”的行动来。
【奇怪,我刚看了书,上面说他们是一见钟情啊。女主怎么还一个人啊,她不追上去的吗?】
令暎:……
这问题,属实有点儿不过脑子了。很快有人替令暎回答:【刚刚灰那么大,男女主恐怕连对方是人是鬼都看不到吧?】
事实也确实如此。
于是又有新的问题了:【这不对啊,现在没有一见钟情,那后面的剧情怎么办?我听说AI编剧可能会魔改,但也不至于这么改吧?】
这回却没人回答。
窗户边上有一个脚印,另有一道宽大的划痕。令暎倒不嫌脏,拇指在划痕上重重一抹,又抬到鼻端嗅了嗅。
腥味很重,触感粗糙,是含了几颗沙砾。
文字们的互动来得快去得也快,它们很快有了新的关注点,几乎是和令暎同时得出了答案:【没记错的话,这里的小BOSS是旱沙伏月蟒吧!】
立刻就有人接话:【对,初期小BOSS。一口蛇毒击晕男主,还带出各种不可说剧情(虽然剧肯定不会拍,但原作开车的部分是真的很可以,安利一下),就此拉近两人距离,简直是最强工具蛇。】
令暎:……
“不可说”是什么?感觉不像好东西。
但前头那段说的没错,闯入这里的,就是一只罕见的旱沙伏月蟒。这种妖兽不仅毒性剧烈、性格残暴,还自带一种化土为沙的能力——
丹鸟城都变这副样子了,再被沙化一下,那还了得?
没什么好说的,追吧。令暎随手掐了一个净尘术,除去指尖腥味,便径自翻了窗出去。外头的世界还是那样,一片荒芜。她此前以为这“天外之音”是几乎全知的存在,想不到,一见外头的景色,连文字们都显出几分惊讶来。
一条道:【我去!这什么稀碎建模,连个架子都没有啊。】
随即有人应声:【服了,这都不叫稀碎了,这是直接没有吧。梦商场干的什么事啊?摆烂也不是这么摆的吧!】
原来它们也有不知道的事。
有字被荒唐的场景震惊,却也有字想到了别的:【不对啊,女主怎么没带她的傀儡出门?没有傀儡,怎么演“纸傀儡大战旱沙伏月蟒,美蛛娘舍身救情郎”?】
令暎……令暎她本来是忘了,现在却庆幸自己忘了。
磅礴的妖力喷涌而出,无数细丝在令暎的手中交织缠绕,最终定型成一杆白色的长枪。她面无表情地一点地面,“嗖”,人就飞了出去。
这只旱沙伏月蟒的修为不高不低,灵智却是显而易见的不够用。它不仅在令暎的窗前留了痕迹,一路走来,道边也全是它用沙砾拖出来的长长路标。令暎都无须仔细去看,顺着沙痕一路狂奔即可。
哦对,引领着她的,还有一股难以忽略的血腥气。
没过多久,令暎就听到一声长而沙哑的嘶鸣。还请各位看官别要误会,这声嘶鸣并不意味着那旱沙伏月蟒受了伤。正相反,是它终于盯准了猎物、即将合身扑咬时发出的威慑。隔着一段距离,令暎已经看清了那厢的情形:旱沙伏月蟒正背对着她,半身直立,身上带毒的刺鳞也根根竖直——是一个准备扑食的动作。
而在它身前的,赫然是一个瘫坐在地的……人族。
他受了伤,半幅衣裳都被鲜血浸湿,看上去,应该是伤了手脚。于是他虽然始终将剑握在手里,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抬不起手。
蟒身前倾,很快将小小的人影遮了个完全。平地骤起尘沙,这是旱沙伏月蟒的又一天赋——沙尘会将其周围完全包裹起来,直到蟒蛇进食完毕,风沙都会不依不饶地阻止猎物外逃。
当然,也不许外人进去抢食。
不能让这术法完成。
人族的青年流了太多血,连沙尘都被染红了。高高跃起时,令暎脑中还晃荡着自己偶然瞥见的那一幕:老实说,这位人族确然有着一副世俗意义上“很俊”的皮相。剑眉星目、墨发高束,他的身躯并不单薄,还有着灵力护体,更显出几分英气。于妖族而言,这人或许不够白,但对于人族而言,他有着一种很健康的肤色。身受重伤、血溅面庞,又给他带来了伤后的苍白,鲜血的通红与鲜明的肌理一合……
结论:是会让妖很有食欲的样子。
妖力勃发时,再细的丝线都能变得比金铁更锋利。令暎速度极快,她抢在沙墙形成之前,跃起、落下,整个人几乎快成一道虚影,唯有破空声能证明她的来处。
如斯动静,旱沙伏月蟒当然也是听见了的。
动物的本能感受到了危机,叫它不得不停下进食的动作,转而去对付从后方袭来的家伙。它的动作并不慢,蛇身猛摆,泛着紫光的毒牙就已经同尘沙一并迎向敌人……
但,还是不够快。
调转的蛇头正好与令暎撞在一处,她不慌不忙,长枪一掼,当即深深没入了旱沙伏月蟒的头顶!巨蟒吃痛,下意识就要挣扎。或是撕咬对方以血还血,或是就此逃离保住性命,哪一种都可以——它却只是僵在原地。
不是不想逃,只是动不了。
银枪仍在,却又有无数细线从令暎的掌心飞旋而出。灿灿日光下,它们泛着浅浅的银光,转瞬就布满了旱沙伏月蟒的身周。银光绚烂,光是星芒,线也犹如花绽。
极美也极残忍。
细丝轻易就穿透了旱沙伏月蟒的鳞片,却又偏偏只打穿一层薄肉,玩闹似的,只用疼痛将蟒身固定在原处。丝线造成的伤口同样很小,过了一阵子,那蛇血才迟迟淌出来,逐渐浸透银线。
俨然是一种钝刀子割肉。
沙墙这时候才终于形成,却跟主人一样,不敢乱动。一切尽在掌控,令暎也没松懈,伸手一拔长枪——
居然没拔出来。
大概是入肉太深,又被蛇鳞给夹住了吧。
单手拔枪到底不太方便,令暎思考一瞬,干脆放弃了对丝线的控制。松手、握枪,这都是一眨眼就完成的动作,她两手握住枪柄,却不再拔,而是整个人向后一倒——
身体的重量与妖力一并压下枪身,令暎后退一步,长枪便跟着她一同落下。“嗤啦”,锋利的枪刃剖开蛇身,从头到尾,只发出了极轻的一声响。
她落了地,那旱沙伏月蟒的身体也终于一分为二、轰然倒下。
绿血泼溅,大雨似的淋下来。令暎没闪也没躲,只用妖力化出一个屏障,任由那妖血在屏障上砸得啪啪作响。她甚至还上前几步,伸出手去,从血雨中接下了一样东西。
色泽赤金,过血而不染,这是旱沙伏月蟒的内丹。令暎将其捏在手里,看了两眼,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然后……
然后就扔进了嘴里。
“嘎巴嘎巴”,妖丹很硬,味道也不怎么样。但流入体内的妖力暖融融一片,还挺舒服。这颗内丹很大,一口吞不下,令暎干脆就这么边嚼边走,来到了“男主”身前。
青年仍然瘫坐着。他衣衫上的血迹又扩大了几分,几乎就要变成一个血人。万幸,因着令暎特地用妖力挡过,他既没被风沙刮到,也没被蛇血淋到,没中毒,自然就还有活路。
只是他的脸色又白了一个度,两股战战,看上去,像……
令暎:……
不对,不是像,他就是在发抖。
作为现在的丹鸟城里唯二的活物,有理由也有必要守望相助一下。令暎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咔啦”一声,她将旱沙伏月蟒的内丹彻底嚼碎、吞下,接着便上前一步。拿过银枪和妖丹的手上还沾着鲜血,令暎没在意,只是倾下身去、伸出手来。
她道:“旱沙伏月蟒已经死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