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欧娜皇后弥留之际的呓语，似乎是一场从尾到头的倒叙。她自顾自的坦白和忏悔，是从最近的事情讲起，然后逆着时间箭头回溯过往。很快，殿下就仿佛回到了她的童年时代，说起话来奶声奶气的。

“妈妈，妈妈，”皇后殿下呼唤道，“你开门啊！别把我锁在外面！天黑了，还开始下雨，我害怕啊！我保证，我保证今后再也不惹您生气了！”

这话显然是还是幼猫的菲欧娜对自己母亲说的。塞特姐弟三个听了，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和她们在想：姥姥当年对妈妈的严厉，实在不啻于妈妈现在对她的仨孩子了。

“妈，”菲欧娜稍后又呓语道，“你说这些话干什么啊？我也是有自尊心的，请不要出口伤人好吗？”

看护者们又面面相觑，心想在贵族家庭长大，未必也总是阳光雨露。

“舅舅，”菲欧娜又喃喃道，“我不需要你用爪子给我理毛，我也都不小了，被别人看到多不好啊！”

皇后殿下提到过自己的舅舅保罗，就是木天蓼家族的族长。但不知道殿下刚才说的“舅舅”，是不是就是保罗。

突然，菲欧娜一改方才的童声，恢复了自己平时的烟嗓，大声嚷嚷道：“保罗，你个老色批！让你举止轻浮，到处拈花惹草！怎么样，遭到了‘啊呜’的惩罚了吧？到老了，也没留下一儿半女。族长的位置，怕是又要重新选举了！”

“腓力塞特帝国的贵族世袭制度蛮奇怪的，”武娜听了这话，心想，“根据我所读到的，最尊贵的皇帝宝座严格按照《帝位继承法》所规定的顺序继承，大抵的原则是‘父子相传优先于兄终弟及，公猫继承人优先于雌猫继承人’。至于家族的族长位置，听殿下刚才的说法，似乎是‘现任族长有子嗣的话，就由子嗣继承；若现任族长无后代，则从家族中选举产生’。”

“武医生！”一声响亮的呼唤，把冥思中的武娜吓了一大跳。

就见皇后陛下大睁着一双蓝眼睛，紧紧盯着武娜；一双肉乎乎的爪子，握住了武娜的手。

她现在的精神，比起之前几天的高烧与胡言，看起来更加稳健。

但武娜自己知道，这是一种“回光返照”，因为就在一旁滴滴作响的诊断仪显示出了病人的真实状况：她的肝脏和肾脏已经停止工作。如果说肾衰竭还可以通过血液透析来维持生命，那么肝衰竭意味着病人的生命还有不到24小时了。

中心医院派来的大型救护飞船上面，倒是会有人工肝的相关设备和药剂，但它抵达三里星的日期，还有整整一个周！

“武医生，”菲欧娜挣扎着说，“我不行了。”

“但我很感激，”殿下用她一贯的从容语气道，“很感激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在这诸事不顺的光景下，在这穷乡僻壤之间，遇到了你。在经历了先皇遇害的不幸之后，这一定是‘啊呜’在有意将天平调平。你主动要求远离沧海星中心医院，投身到为救治难民的事业中。你尽职尽责，永远以一张笑脸面对形形色色的病人，永远以最大的坦诚来沟通解决问题，这是放之全星际而皆准的可贵品质！”

“我拜托你，武医生！”殿下眼都不眨地盯着武娜，“帮助我的三个可怜孩子在险恶的世道上生存下去，同时查清楚我丈夫被巨蝎群攻击的真相，恢复先帝三位遗腹子应有的地位！”

“娘娘，”武娜满脸涨红说，“您言过其实了！我就是一名合格的星际中医师，尽了自己的本分而已。‘权力的游戏’，这绝非我所擅长的！”

“来三里星救治难民，”菲欧娜皇后喘息着反驳，“从来不是你作为医师的本分。因为你原本可以舒舒服服地呆在繁华的沧海星，没有必要跟我一起躲到这穷乡僻壤来。你主动申请调来这里，一开始就远远超出了本分。你其实是在施展自己的抱负，救济星际苍生的抱负啊！”

“听君一席话”，武娜又一次被皇后陛下的睿智所震住了。这位女喵星人，竟然比武娜自己还知道武娜的内心！

“是啊，”娜娜想道，“如果我只想当一名中医师，那么一开始就不应该管‘免疫球蛋白片’的掺假，做好自己的分内工作即可。我的最终理想，从我童年时代起，毕竟还是要像‘银河护卫队’那样拯救全宇宙呢！”

菲欧娜见武医生陷入了沉思，便将目光转向三小只。这位猫妈妈曾经无数次对三个孩子怒目相向，但在生命定格之际，她满脸都是慈祥的微笑。

“孩子们，”殿下嘴角上翘，“从今往后，武医生就是你们最信赖的人。她必定会在你们的复仇大业中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你们也要对武医生听之任之！”

听到母后这样讲，塞特、伊西斯和奈夫提斯将闪烁的目光投向武娜。而这六只竖立着的瞳孔，则是带上了棕、蓝两种不同的瞳色。

武医生也不含糊，伸出臂膀来，将三只毛茸茸揽入怀中，亲密得如同亲姐弟一般。

“也把幺儿带过来吧！”菲欧娜看向诊室的方向。

武娜立即会意，起身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将桌上那只小公猫的标本取了回来，交到了皇后娘娘的爪子里。

“武医生，”皇后殿下抚摸着自己幺儿的遗骸，“等哀家死后，尸体也要用同样的方式保存起来，等待大队人马前来接应。然后……”

“然后，”殿下转向自己的长子说，“塞特，请在合适的时候，将为娘的遗体跟你弟弟一并葬入埃布尔陛下的海底帝陵之中。但要等窃据帝位者死掉，然后才能进入帝陵星，安葬我跟你弟弟的遗骸。否则，擅闯者会被一头头守灵兽无情吞噬。”

“可儿臣觉得，”塞特皱着眉回道，“关于先皇遇害的诸多关键证据，包括陛下的遗体和他临时失效的妙妙结，都已经在帝陵之中了。儿臣只有设法将这些遗物回收过来，方能查清陛下的死因，进而将凯因的弑君罪行曝光于全星际！”

“如果此时潜入海底帝陵，”皇后思忖着说，“那就需要一番冒险了。第一，你们需要几个能打的帮手。第二，要咨询一下你们的舅爷保罗。他是最熟悉机密的！”

“甚至，”皇后继续，“我听说有一种办法，可以让还活着的喵星人，以能量体的形式送入炼狱星系！一颗星一颗星地找过去，迟早就找到能量体呈金黄色的埃布尔陛下。然后，就能让他亲口把遇难的情形说清楚了！不出意外的话，为娘的能量体也会跟陛下在一块儿呢！”

听到这里，武娜和三小只面面相觑。

“为娘这话说得倒是轻巧！”菲欧娜先把自己否了，“因为，就算你进入了炼狱行星，那么从一颗星移动到另一颗星，还是需要领悟当前七宗罪之一的救赎方式。而最终离开炼狱星系回到正常世界，则需要通过全部七个关口，领悟全部七宗罪的救赎方式！这可不是容易的呢！”

这时候，幸福村的其他几名村官赶到了诊所，进到了皇后弥留的卧室。甚至，还有其他兽人也闻讯赶来，都希望能见到殿下最后一面。

“林警官，”皇后听到人声鼎沸，便嚷嚷道，“林警官来了没？林冲？撒拉比？”

豹子头连忙上前，在武娜身边找了个空处坐了下来。

“武医生照顾我的孩子，”菲欧娜对林冲说，“你要好好照顾你的娜娜。你拥有她，是‘啊呜’对你的福报！”

大林和武娜对了对眼，仿佛都觉得殿下说的有理。

“河马！”皇后使唤着旧人说，“你给我过来！”

一身肥佬西装的河马先生立即上前，肥硕的身躯又一次五体投地。而暗色长袖长裙的火烈鸟姐姐也跟着跪在一旁。

“河马，”殿下看着对方说，“你对我丈夫的许诺，只完成了一半。本宫同情你所遭遇的不幸，但正如上次你我约定的那样，你还是需要把未完成的工作做完！塞特他们几个的行动，将会充满危险，需要你这样的壮汉护驾。如果可以，最好能再招纳几个英雄豪杰共襄义举。比如，村里的树人和象人！”

“娘娘，”河马跪地说，“老奴愿为先皇讨回公道，愿为他的骨血流干自己的血！”

河马先生说这话的时候，火烈鸟小姐的翅膀始终蜷曲着挽住了男方的胳膊，表示要与他生死与共。

菲欧娜皇后得到了上三者的保证，长舒一口气，对在最外面站着的猴村长说：“村长，武医生、林警官、河马前辈跟随塞特他们离开三里星之后，村里的事务就拜托给你了。但你的所有辛劳，都会得到丰厚的报答！”

猴村长鞠躬道：“卑职一定恪尽职守！”

该交待的，皇后殿下似乎都已经交代完了。众人继续守候在病榻旁边，陪着菲欧娜走完最后一段旅程。

就这样，娘娘瘫软地躺在病榻上，不停地抚摸着五厘米长的小猫标本，口中不停地念叨着：“老公！幺儿！老公！幺儿！”

足足念叨了一个多小时，声音减弱了下来。但是陛下的嘴巴仍然无声地翕动着。

又过了大约半个钟头，菲欧娜那双枯槁的嘴唇终于停了下来，而诊断仪上的心电图才变成了一条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