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娜十八岁考上星际中医药大学的时候，父母也给她办过升学宴。很多亲朋好友都赴宴了。

但是这顿饭给她两点印象最深，都跟饭菜品质无关。一点是一位自家儿子落榜的阿姨，在酒桌上大放厥词，说星际中医学不是什么好专业，最优秀的学苗根本不会去学。另一点就是宴席整体的观感并不是庆祝她升学，无非是她父母和其他叔叔、大大、阿姨们借此机会聚一聚罢了。

但在猴村长家的接风宴，可真的就是献给武医生的接风宴。不仅宴会开始众兽人就向武娜敬酒，而且谈论的全部话题都跟驻村医师的工作相关。也正因此，业务上跟中医师完全不重合的那位豹警官，全程就没说过几句话，单是用那双琥珀色的圆眼看向武娜，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警方盯上了”。

饭厅的窗外，三里星围绕其旋转的主行星以数倍于满月的大小高悬在夜空上。因为各种原因，从三里星望向主行星，并不会出现明显类似于“月相变化”的盈亏。这颗气态行星于是就将它的七彩脉动完整地呈现出来了。

另外，主行星还有四颗较大的卫星，作为“卫四”的三里星其实是最外围的一颗。夜空中，其他三颗卫星以不同的盈亏相态，伴随在美轮美奂的主行星左右。

望着奇异的天象，武娜感到自己在幸福村的行医生涯，必定会很有故事……

两辆车前后出了现任村长家的车库，开到了几百米外前任村长的大房子。武娜照例坐猴村长的车子，而豹警官开着一辆拉轰的悬浮警车，把酩酊大醉的河马先生安置在铁窗包围之下的后座上。在武娜眼里，颇有些动物园抓回逃跑动物的既视感。

前村长的房子果真很大。别的先不说，猴村长开车回家，从车库门进去，要走一道斜坡下到地下车库，然后再走楼梯上到客厅。原因无他，宅基地本身的面积有限，车库放在一楼，客厅和厨房就得放在二楼，从而显得不伦不类。

但来到河马先生的宅子，两辆悬浮车进了车库门，直接停在了地面上的车库。而且，看车库的空间，多停几辆车也无妨。

下了车，豹警官跟个服务员似的，小心翼翼扶着步履蹒跚的河马先生，往后者位于湖畔的两间厢房慢悠悠走去。

更重要的是，治安官一手扶着前村长，另一只手则抓着最后一盒白天从中心镇领来的“高纯度特效免疫球蛋白片”。

显然，猴村长说“最后这盒尤其要用来表示表示”，就是留给河马先生了。

武娜看着自己房东那幅生活不能自理的状态，心想：“估计，他这身超大码西服都得别人亲自上手给他脱下来——赴宴前，想必也是豹警官给穿上的！此等废兽是根本称职不起来的，难怪会成为‘前任村长’！可问题是，现任村长和治安官怎么都跟孙子似的伺候河马先生呢？兽人的世界，本地球姑娘不懂哦！”

“武医生，”猴村长的声音打断了武娜的思绪，“请跟我来，为您介绍一下。”

娜娜便跟着猴村长穿过一墙之隔，便进到了宅子的主体。

打开灯，武娜便怔住了。

来到幸福村的第一站就是猴村长家，的确给了武娜一份“虚假的安全感”。她真把这个偏僻的难民村当成了世外桃源，以为家家户户都被女主人收拾得如同村长家那样光洁。

但是河马先生的这栋宅子，也就是“村诊所”，基本上跟天然的山洞没啥区别了。

首先，从天花板到墙壁，全都覆盖了黑乎乎一层焦炭。

“之前的中医师，”武娜怏怏地自问道，“都在用明火煎药而没用全自动煎药机吗？”

其次，门诊等待的前厅，似乎是从来没有被打扫过，到处都是兽人留下的兽毛。

最后，星际中医药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就是“草药培育室”。针对在太空和异星上空间有限的特点，医师可以在几十平米大小的室内，用一层层如架子般摞起来的土培盒，在合适的光照、水分和营养液作用下，不断培育出上百味草药，定期用机器采摘、炮制，让每味药的存量长期维持在数百克，足够一个中型社区门诊使用了。

可是，如武娜所见，原本用于种植中药材的土壤洒落满地，架子上的土培盒有的空空如也，有的吸水板结，有的甚至长出了根本不属于中药材的狗尾巴草。

甚至，驻村医师的个人工作生活区也是脏乱不堪。仿佛中医师在这里工作久了，也变得跟她们所接诊的兽人那样不讲究了。

娜娜在各个房间巡视，那位豹警官也安顿好了河马先生，进到诊所跟两名同事汇合。本来一尘不染的医疗场所竟然是这副摸样，这让治安官也十分震惊。

“天啊！”猴村长最先表达了出来，“上个驻村医师办离职手续的时候，我只是在户外配电箱上让室内的机器自检了一下，发现一切正常就正常放行了。早知道诊所内部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我就向上级反映，揭发中心医院医生不称职了！”

“武 医生，”村长认真道，“我明天和豹警官一起把诊所打扫一下，今晚你就先回我那里住吧！”

村长这边说着，武娜随手打开冰箱门，看到里面还有速冻的盒装营养餐；又用脏兮兮的杯子接了半杯水，放进微波炉，试了试加热功能；最后，看了下污渍斑斑的马桶和淋浴都能使用。

“我觉得可以解决，”她长舒一口气，“我要是不能吃苦，不会主动申请来这里的！”

猴村长又交代了几句，约定第二天一早还会跟治安官过来，便双双离开了诊所。

不是说村长今晚就狠心把武医生留在这个脏乱不堪的诊所里自生自灭，而是因为武娜手腕上套了智能手环，可以在村长和治安官那里看到定位和生命体征。

村长走后，一点儿不困的武娜挑了个稍微干净点儿的椅子坐下，盘算着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

湖泊那边，已经传来了嘹亮如雷的打鼾……

第二天一大早，猴村长和豹警官穿着防护服，步行来到诊所。

一进前厅，就看到武娜坐在那里吃着营养餐。这应该让两名村官放心，但是两名兽人却长大了嘴巴，露出了满口尖牙——

整间诊所，一夜之间就已经跟昨晚的状态大不一样了，变得整洁了许多。

“武大夫，”猴村长惊叹道，“不要告诉我你整晚没睡，彻夜把诊所收拾一新！我昨晚看到您的生理指标偏高，还以为人类睡觉的时候就这样。没想到，你其实是在劳动！”

“没错啊！”武娜一边补充着化学能量，一边解释说，“别人我不敢说，但是像我这个年纪的人类，就算睡着了也不安生。既然已经失眠了，还不如起来干活啊！”

“我俩昨晚还盘算，”村长接道，“咱们三个一起干，能让诊所在一个周之内恢复运行起来。但看现在这个进度，最多三四天就能够接诊村民了！

“哦？”武娜笑道，“还以为都是我自己一人操持诊所呢！再说你们俩都有各自的职责哦！”

“村里总共三名公务员，”豹警官十分罕见地发话了，“职责没法分得太细。只要是力所能及，应该随时‘补位’另外一名同事的工作。”

武娜听着这个傻大个说话，第一次留意到他的嗓音远比其他猫科兽人浑厚，而且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威严，既让人肃然起敬又不会带来心理不适的那种。

“那好吧！”她站起身，把营养餐的包装盒塞进垃圾管道，“咱们开始干吧！”

武娜昨晚上主要是把前厅收拾了一下。因为她觉得这是就诊者进入室内的第一落脚点，是诊所的门脸。人每天出门前，哪怕浑身上下都是脏的，也得把脸好好洗一洗。

现在，有了两名村官同事帮忙，她就可以把自己的办公室和卧室好好打扫一下了。

在三里星的一个个难民村，每一栋标准化智能房屋都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单元。地基里会安装一个反物质能量源——注意，电荷对调的反物质具有正引力，不同于具有负质量和万有斥力的负物质——能够长期供给全屋的电力。每家每户产生的废水会被过滤，循环使用。生活垃圾和排泄物则会被压缩到原先体积的千分之一，储存起来，定期清理。

当然，所有人造设备都会老化和出故障，需要时时维护和修理。这不，诊所前厅里公共卫生间的蹲坑出现了抽水不畅的问题，手头又没有合用的清扫机器人，只能让三名村官中的一位，穿上全套防护服，下到下水道去人工疏通。

“我下去吧！”治安官走到衣架旁，重新拾起进门时脱下的防护服，决心以一人脏换来万人洁。

“其实我在想，”武娜有点心疼豹警官了，“河马先生是不是可以过来帮个忙？”

说着，她就看向前厅的落地窗，看向在湖畔一边泡澡、一边歌唱的前村长。

“不！”现任村长和治安官异口同声说，把娜娜着实吓了一跳，仿佛她犯了村里的忌讳。

“今后我会给你解释，”猴村长帮助豹警官穿上防护服，语气沉重地跟武娜说，“前辈已经把他能为幸福村做的一切做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