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落怔愣地看着那块被打掉在桌面之上的鱼肉，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想要立刻钻进桌面之下躲避，却又被震慑得无法动弹。
这里是在桃花源，不是什么副本，此时的他只能勉强撑起一个强硬果敢的外壳保护自己。现在外壳破碎，他只能任由心中的恐惧不断发散。不管理智的那一面在他心中怎样嘶吼，怎么和懦弱的他拉扯，他表现出来的只有一个被反复牵扯最后陷入沉默的状态。
“抱歉，我有点冲动了……”
谢落没有去看叶沉舟此刻的表情，只能听出来对方的语气中充满了惊讶还有一丝隐隐的悔恨，但是对方根本没有再去解释便起身离开了这里。
除此之外，他还能听见程骋在他身边喊老板过来换碗筷的声音，还有各种嘈杂纷扰的打趣声。那些人明明和他都不熟稔，却都在试图用各种方式安慰他，然后责怪更加相熟的叶沉舟的不是。
谢落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感，不光是那些人对他过于友好的态度，还有另一种感觉……
直到他看到有人将那盘清蒸鱼递到他的面前。
这其实只是一盘再普通不过的菜式而已，根本不会存在什么危险，那么又为什么会让叶沉舟有如此大的反应呢？
谢落死死地盯着这盘菜，周围的一切都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视野中唯有这条鱼。
他只感觉那只毫无生机的死鱼眼正目不斜视地瞪着他自己，上面短促而鲜红的血丝简直就要让这条鱼活过来，直接咬向他自己的眼睛。
“呃。”
仿佛有一道尖刺从他的神经穿过，谢落猛地一扭头紧闭双眼，努力把那条鱼的样貌从脑海中剔除。
但是在鱼的图像之后，紧接着而来的便是一双沾满了泥土灰尘的靴子。
明明只是一个隐隐绰绰的轮廓而已，他却在潜意识中补全了图形的全部样貌。
朦胧间他好像明白了叶沉舟为什么会制止他吃鱼的行为，然而在他要抓住这一点的时候，那块答案却又从他的手中脱离。
“哎呀，你们别这样啦。落落可能在家里吃饱了不太饿。”
谢落不知道自己把其他人都屏蔽了多久，回过神来只瞥见程骋红着脸拍着桌子边大笑边说话。
“我们来聊一点其他有意思的东西吧。就比如说我上一次在中央广场的迷宫下面看到了一个超有意思的人……”
而其他人也都纷纷附和起来，也都讲了不少曾经的趣事，似乎完全不在意这样的小插曲。
尤其是季之韵，他和程骋简直相见恨晚，笑点也都出奇得低。
“你知道路边水池是有鱼的吗？”季之韵拍着桌子说道，差一点把边上的水杯给弄翻，要不是有方淑瑶提醒的话，他可能就要把包间掀一个底朝天，“我之前看到有个人为了看鱼，掉进水池里了。然后你猜怎么着，他沾了一身水跟个海怪似的！”
谢落默默地听他们讲述一些自认为有趣的事情，忽然发现自己也知道很多，只不过他从来没有察觉而已。
就比如说程骋半透露半开玩笑地提到了他们的那个领导。
“你猜那个人工作是为了什么？为了买最新款的假发！”
随后季之韵那里果然传来一阵爆笑。
“我们之前在家附近迷路了，结果就看到两个人在走道那里偷偷摸摸的……”程骋用两根大拇指贴在一起比了一下，“关键是啊，他们平时都互相看不顺眼的。真是没想到啊……”
后面程骋讲的事情越来越离谱，连何铭瑄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程骋，你说话注意一点。”他凑到程骋的身边耳语道，随后又站起身向外走去，“大家先吃，我出去透透气。”
这表面上说的是透气，实际上八成是去找叶沉舟了。
“喏，瑄哥还是这么老正经的。”程骋小声地在谢落边上嘀咕，“他自从和叶沉舟那家伙认识之后总是神神秘秘的。我也知道你们背后谋划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不愿意和我说，真的很讨厌。”
谢落不知道这个话题怎么就从某些乐事转变成了对何铭瑄的抱怨，不过他还是继续听对方讲述。
“你最近也总是不在家，我想找你都找不到人了。你今天还会回去吗？”
谢落有些局促地端着水杯，思索片刻后说道：“最近可能都不会回去了，不用担心我也不用特地过来找我的。”
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他无法再回到自己原先在蜂巢的住所了，那扇诡异的门逃过了上面的监管，强制连通到叶沉舟的住所还没有被其他人察觉。不过他倒是挺享受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那种一个人在副本中看风景发呆的状态总是让他觉得难受。
程骋低声“哼”了一下，又赌气地吃起饭来：“一个个都这样神神秘秘的，不带我玩我自己也可以做到。”
隐约感觉自己这时候该出言安慰一下程骋，谢落在脑海中想要憋出几个词汇，却被忽然向他提问的齐紫兰打断。
“听叶沉舟说过，你叫谢落。”齐紫兰尽量让自己说话时显得没有那么强势，“你是怎么看待叶沉舟的？”
怎么看待？
谢落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叶沉舟可能就是一个关系比较亲密的玩家。
虽然他们一开始总是见面就打架，但是仔细想来，他们实际上早就和解了，不仅住在一起，还无意间在同一张床上睡过觉，甚至在副本里舍命互相救了对方……
所以他该怎么看待对方？
“据我所知，你和他应该走得很近才对。”齐紫兰继续问道，“你难道给不出准确的说法吗？”
这应该是一个很普通的问题，他只需要回答好与不好，或者敷衍地选择一个折中的回答就可以了。可是当他不断地回忆他和叶沉舟相识的过程，就越难以给出那个最明确的词汇。
矛盾的想法不断交织，往事一幕幕闪回在脑海之中，最后谢落记忆中的画面又回到了那个不让他吃鱼的场景。
那种隐含着担忧和悔恨的表情，为什么会和他当时在副本中命悬一线时叶沉舟看他的表情一模一样……
“我，不知道……”他从齿缝中挤出不成句子的几个字。
好麻烦……
那个人跑哪里去了……
不想要应付这么多人……
“齐哥，你别问了，他的手都流血了。”季之韵急得直推身边的方淑瑶，连手上的排骨都丢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自从上一个副本出来之后，他就觉得谢落身上有一种令他格外熟悉的亲近感，明明在此之前他都不自觉地远离这个浑身散发着阴冷气场的人。
所以在他发现没有人说话想起来烘托下气氛时，下意识地先看向谢落那里，结果正巧就看见了让他后怕的一幕。
桌面上还留有一块没有被清理掉的碎碗片，恰好被对方的手腕紧紧压住。锋利的瓷片划过手腕密集的筋脉和血管，渗出的血液渐渐染红了洁白的桌布。
而被伤到的本人不仅没有任何自觉，甚至还将手腕用力地朝碎片上压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之中。
“抱歉，我没想到只是问了一句会这样。”齐紫兰当即站起身就要把那条手臂从桌面上拿起。
“你别过来！”程骋平时纤细的嗓音此刻却怒吼出来，挡在谢落面前。
方淑瑶见状立刻出面缓和：“程骋，你别这么激动，我们都是没有恶意的。”
“谁知道你们到底说得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居然会相……”程骋死死地盯住那几人，没有分毫让开的意思。
这时一道雄厚的嗓音打断了几人的争执。
“我们不过就是出去透了个气，你们怎么吵起来了。”
何铭瑄从门口跨步走进来，扶着程骋的肩膀把人按在座位上。
而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匆忙去检查伤口的叶沉舟。
……
叶沉舟走后的片刻。
“凶完人之后就跑了，你还真是个男人啊。”何铭瑄走到坐在一楼空座的叶沉舟身边，语气中充满了嘲讽。
不过叶沉舟不会被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挑衅到，他示意了一下对面的座位让对方坐下。
自从他和谢落相遇以来，已经发生过太过这样有强烈既视感却又说不清的事情，他更应该冷静下来，而不是一味地自责或是躲避。
随后，他不急不缓地说道：“boss在副本里面提到过晋升的事情，在结合玩家的等级划分制度。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至少是中级NPC。”
何铭瑄刚坐下来，闻言顿了一下，转头见老板并不在前台后兴致斐然地说道：“你猜测出来了，所以你现在可以说出这些东西，不会再被屏蔽。不过据我观察，我们还是不能直接告诉玩家。只有你是特例。”
“其实知道这一点也没有用处，或许你们不断升级也可以成神？”叶沉舟继续说自己的推测，“那么问题来了，你们升级的评判标准是什么？是和玩家差不多的过副本，或者更直接的通关率？”
何铭瑄看着叶沉舟忽然笑了出来：“看样子我是没有找错人。但是等级划分也就到这里了，再往上是我们都未知的领域。”
“所以现在的目标大概就是找到那个‘神’。”
“不过很可惜，那几个人被全范围通报批评了。其他的NPC不知道他们恶意操纵通关率的目的，但是至少都了解他们的后果。”
“你们大多数也都不知道成神的事？那么那些boss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何铭瑄摊了摊手：“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过，对于大部分NPC来说管理副本大概就是一生的任务了，没有人知道尽头是什么，只知道通关率不达标会死亡。”
“那谢落的惩罚副本……”
“就是因为他的通关率太低了。”何铭瑄有些惋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能有一个惩罚副本做缓冲已经是万幸了。不然的话……”
“不然怎样？”叶沉舟连忙问道。
“会变成NPC。”
叶沉舟乍一听差点以为对方在唬自己，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NPC不只有和boss同一级别的智慧生物，还有那些类似于学校里的学生、阴曹地府的鬼魂以及工厂中的实验体那样没有思考的怪物。
一旦谢落的惩罚副本没有通过，等待他的结果可想而知。
“当然这也是我想反抗的其中一个原因。”何铭瑄没等叶沉舟继续消化信息，又开口说道，“不过这一次你倒是给我提供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说完这一切后，他起身决定回到楼上的包间，却给叶沉舟叫住了。
“等一下，你听说过‘余俊宇’这个名字吗？”
“这个人是……”
“没什么，只是上一个副本里面一个不太正常的玩家。”
何铭瑄想了想，突然神色奇怪地说道：“要是普通的NPC或者玩家的话，我可能还真的不知道。倒是有那么一个同事，名字有少许关联。”
“真的有？”
“只能说比较勉强吧。”
“他是……”
“陶墨钰。”何铭瑄说完紧接着转身上楼，“不过我想了一下，只有一个‘钰’字比较相近。这应该只是我的直觉而已，你别当真，那个人不是好惹的。”
叶沉舟在心里默默地记下了这个名字，很知足地没有再去多问。
“啊对了。”何铭瑄停在包间的门口，背对着他说道，“还有，我给你的经费是用来补充装备的，不是买花花草草玩装扮游戏的。”
叶沉舟无所谓地笑了笑：“那我看你那人看得挺开心的啊，下次要不要我给你这个不解风情的人推荐点什么花？”
在叶沉舟看不到的地方，何铭瑄强行压住上扬的嘴角，就准备开门进去，却听见门内的吵闹声。
这不是什么简单的玩笑，倒更像是在争吵。
叶沉舟直觉不妙，破门而入后却看见了一桌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