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入夜,杜松生来到将军府,黎遥君发现他面色不同往常,话没说几句便有意劝自己放信王入城,且卓青并未跟在他身边,随行的反而是一张陌生脸孔,心中顿时警惕起来。
依杜松生的性子,此举太过反常,她眼神锐利看向对方,缓缓道:“是不是宁怀持有了你的把柄,抑或是以什么事情相要挟?”
杜松生看了看身后之人,摇头道:“没有。我只是觉得,圣上重疾缠身,太子精神萎靡不振,咱们该考虑考虑将来了。”
黎遥君盯着那人,说:“战事如何发展尚无定论,宁怀既然选择现在谋反,在我这里,他便再也不是皇子。一个串通胡人的逆贼,不配让我效忠于他。”
杜松生极力相劝直至深夜,料想到不会一次见效,便暂时回府。
接下来的几日,京城连日大雪,他依然每天夜里赶去将军府,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不得不做违心之事。与此同时,洧汋反军于京郊外一百里处扎营,天气寒冷,因江南士兵极少经历冬日战事,反军将领便令军队原地等待开春气候回暖。
腊月廿九,杜松生又一次赶来,之前的话语几近说尽,他无奈之下只得搬出黎遥君的夫人,却未曾想再度被黎遥君以将军府和昭华公主的关系给堵了回来。
两人正说着,书房外传进敲门声,林轲的副将苗辰前来,道京郊大营抓到一名自称是信王手下的细作。
黎遥君命他去寻官刑的行刑之人陈节,着以酷刑拷问。这个命令使杜松生心头发凉,虽是自己的兄弟,可却不知她何时变成了这番冷酷模样。
腊月三十,将军府上下一派繁忙,家丁丫鬟不时往返于厨房和内院,院子里响起烟花爆竹声,燃尽的火药残痕不均匀地分布于地面。黎遥君站在书房内望过去,心道,若大襄有火铳和火炮就好了。
全小六掸掸身上的雪,从外边走进来说:“爷,杜大人到了。”
片刻后,杜松生才一进门,便听她道:“年三十也没个消停是么。”
杜松生缓步走向窗边,眉眼看不出表情,他每次来将军府都有祁冲的人跟着,有些话实在无法对黎遥君坦言。
这一晚两人没有再做争论,相较前几日温和许多,先前该说的早就说透,他的心态已于昨日发生了变化。皇帝和太子现今的状况不容乐观,眼看着信王便要继位,当下的时局对黎遥君不利,她若一意孤行,后果不堪设想。
“遥君,咱们不过是为求得自身与家人平安。天下大势所趋,何必如此倔强呢。”
“阿生,我说过,我意已决。”
“哪怕把全家拖下火坑?”
“他宁怀若敢继位,我便立刻让大襄改朝换代。”黎遥君看向立于一旁的陌生男子,眼中满是浓重的警告意味。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要反,信王登上皇位后短时间内定不会动将军府,然而时日一久,又怎会容得下她这个把持大襄兵权之人。
黎遥君发觉是自己早先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以为同宇文氏联姻便能免除诛九族之罪。联姻看似多了一层保障,可一个宇文家的女儿如何比得过一个掌兵权的大将军。那个秘密尚握在恭贤王手中,以信王的乖张暴戾,说不准将来是否会突生变故连累全家。横竖都是一死,莫不如干脆反了。
说完,目光移到杜松生身上,暗含深意凝视对方。
两人对视良久,她状若无意般执起盖碗,用茶盖拂动了几下漂浮在碗中的茶叶,饮过一口后就要随意搁在面前的书案上。
放下盖碗时,黎遥君抬头看看杜松生,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示,手上不经意地撞在书案边缘,半碗茶水便洒在了一个信封表面,很快就洇湿了。
她连忙把盖碗挪开,起身道:“我去叫全六来收拾干净。”
杜松生坐在原处目视她走出去的身影,又转回头看向那封信,想了想,短暂犹豫后伸手将那信封拿起来拆开,这一看,双眼当下便瞪圆了。
这竟是洧州将领谢止的降书!
他身后的陌生男子站在旁边读完信上的内容也十分吃惊,当下便说:“此事应尽快通知祁副统领!”
杜松生点头,假意道:“趁她尚未回来,快走!”将降书塞进怀里,两人急忙离开将军府。
在隔壁房里等了一刻,黎遥君返回书房,见信封已然消失,她的双眼里现出精光,这个时空的历史中没有蒋干盗书的典故,现下就看前世古人的法子能否起效了。
回到卧房时已近三更,赵清颜见她进来,问道:“他走了?”
“走了。”黎遥君坐在夫人身边,“怎么不去与卿儿他们一起?”
“这件衣服缝好就过去,还差最后一点。”
“叫下人缝便是,再说碧淑快要当娘了,这点事她自己会做。”
赵清颜微微笑了笑,“不碍事的。”
黎遥君朝夫人靠得更近了些,想到今夜要守夜,便喊来全小六去叫少爷和小姐过来,以及在甘州时府里的老人,金绍耿贵奶娘等人。不为别的,只图个热闹。
“卿儿的婚事,当真不再考虑郭家了?”赵清颜抬头道。
“说到这我忘了问你,你说卿儿喜欢,这又是何时的事?”
“女儿家的心思怎会说给父亲听。”赵清颜抚平手上的布料,“郭家那孩子,时常写下书信托初儿带给她,一来二去的,单相思就成了情投意合。”
黎遥君忽然感觉脑袋涨得很,她实在是没有余力再琢磨这些。揉揉眉心,闭目思索了好一阵,道:“郭韶此人识时务,又曾是盛鹤羽的门生,想来信王应会对他手下留情,嫁过去倒也算安稳。”
将指节抵在眼窝处一下一下地按压着,继续说道:“吉日在近期选个差不多的就好,京城时局动荡,没时间了。”
“好。”
敲门声响起,“爷,吃食这就端进来么?”全小六在门外问。
“嗯。在卧房外间也摆上一桌,你们也好好歇一晚。”
“哎!”全小六喜滋滋地向身后的丫鬟挥挥手,让她们端上饭菜。
夜色中,祁冲派人把将军府取得的密信送入京郊反军大营的中军帐内,宁怀脸色阴鸷,命张凡传谢止前来问话。
“王爷,人带到了。”
宁怀抬眼,挥手把信件甩在地上,“自己看!”
谢止不明就里地捡起纸张,过了一会看完之后突然跪地,举着信件大声说道:“这并非臣所书写,定是别人伪造的!”
见宁怀目露凶光,他连声道:“王爷,您若不信,臣现在就可写下文字,字迹一对便知!”
“信上早已晕开,如何比对?”张凡说。
谢止看回手中,晕开的墨迹只能隐约辨认,王爷一向疑心甚重,自己又该以什么理由证明清白?
孟来上前一步,道:“王爷,我军与长林军的两次关键交战全靠谢将军扭转局势,他若有心要降,便不必随您北上了。这封降书出自黎遥君府中,说不定是她故意使计离间。”
“对!定是她的阴谋诡计!”谢止急忙附和。
宁怀半眯着眼睛,手指习惯性地转动扳指,似是在思考着如何处置他。
许久后,缓慢开口,“押下去,洧州军队交由两名副将率领。”
“王爷!臣的确是遭人陷害的啊!”
张凡移步站在谢止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将他与信王隔开,“没将你立即处死,王爷已经念及你的功劳留下情面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孟来在一旁静静看着谢止被士兵拖离中军帐,心里暗自叹息,整个江南军队之内就属他的谋略最强,大将军这一着可谓是击中要害了。
当年于禾州反击大靺时,孟来曾与黎遥君携手御敌,见识过她在战场上的骁勇无畏。两人虽道不同,但内心深处对黎遥君仍存敬意,此次谢止遭遇的风波,则更令孟来对她的计谋心生佩服。
“你在想什么?”
听见宁怀的声音,孟来立刻回神,转身说出新近想到的法子,“臣方才在想,我军不擅冬日作战,但京城外围的护城河到了春季便会开化,即便能攻到城下,也无法迅速渡河。”
“然后呢。”
“当借冬日护城河结冰的时机偷袭,与祁冲里应外合攻入京城,占领皇宫。”
“你认为夏逢不会阻拦?”
“王爷,禁军长期驻守京城,比不上咱们历经战场的精兵。只要冲入皇宫逼圣上立下传位诏书,大事可成。”
宁怀听后低头沉思,孟来所言与他原本的计划相差甚远。他本打算就以援助月耳干的名义驻扎在京郊,等到太子毒发薨逝后便能顺理成章立即入京。而之所以不留在洧州则是因为路途遥远,宁宣尚有一子,必须防范太子党羽起意立其子为储。
就在他还未决定该不该采用孟来的计策时,大帐外传来一名士兵的通报声。
“禀王爷,长林军有信函送至我军。”
得到准许后,那士兵掀起帐帘入内,同时说道:“王爷,来人有口信,大将军已亲自坐镇长林军大营。”
宁怀摊开信函,只见上面写道:
乌然灭族十年有余,血池碎甲,残刃遍地,此惨烈之景不应现于大襄疆土。尔等与我同乃大襄子民,自相残杀非忠臣智者所为,此时退兵抑或北上抗击胡人尚能青史留名。反之,祸乱殃民,国祚将尽矣。
“呵。”宁怀冷哼一声,“国祚将尽……”
她这是在威胁自己?
“孟来。”
“臣在。”
“就依你所说。”
“是!臣即刻派人去与祁冲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