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曲芳寻带走曲长歌的遗体后，燕辞回到房间里将所有同心结残片收集好，小心翼翼地放进长歌托裴萧转交的黑色小盒子里，那封和离书也被他一同放了进去。

第二天燕辞就病倒了，医师们全都看过了，都说是“忧思过度，肝气郁结”，开了些养肝的药方滋补。除了李炎等少数人知道那晚发生的事外，其他人只当将军因为凤君之死哀伤过度，偶尔有人问起凤君的后事，李炎以将军另有打算为由遮掩了过去。

燕辞这一病就病了半个月，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时而咳血。虽然汤药不断，但并未有明显好转，甚至昏迷不醒了，即使裴萧也没有办法。李炎焦急中向侯府求援，秦叔收到消息后，废了一番功夫请动了万花谷的裴沅赶赴雁门关。

裴沅到达苍云堡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了裴萧。兄弟二人攀谈一晚后，裴沅失眠了。第二天，裴沅肿着一双眼睛，冷着脸见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燕辞。

人确实憔悴了，脸颊凹陷，面无血色，两鬓斑白。脉象有下沉、衰弱之象，长此以往还真会死于“悲痛”。

燕辞啊燕辞，为什么他死后你才会这般悲痛？太迟了……

但你怎么配去死？你这条命可是长歌屡次拼死乃至以命换命从阎罗王手里抢来的。

裴沅目光一凛，绿色的内息混合着紫色蝶影以他为中心开始浮现，逐渐成一个布满诡异图案的的阵法，朝着床上的燕辞笼罩下来……

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这里似乎哪里也不是，又好像哪里都是，时而是浓浓的薄雾，时而是血色的天空，时而又能看到山水的倒影……

燕辞在这里迷失很久了，这里除了他什么人也没有。他并不害怕孤独，但此刻他清晰地知道薄雾后面，那些幻影后面有什么东西深深吸引着他。

他定了定神，向前走去。

无数狰狞的蛇忽然出现将他淹没，他们疯狂的撕咬着他，咬得他皮开肉绽，不到片刻他就成了血人，燕辞挣扎着向前一步一步爬。

有个声音一直告诉他，他不能停。

等他再一次痛晕过去又醒过来，所有的蛇都不见了，他全身完好的站在一片泛着金光的湖中，湖中有蛇形活物一直游动。

燕辞掉入湖中逐渐下沉，意识转模糊，恍然间看见一双红色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

这双眼睛和他好像，都是红色的宝石，流光溢彩。

他？燕辞心中闪过一个身影，那个身影由远及近，由模糊变得清晰——紫衣银饰，手持虫笛、被一大片金色蝴蝶包围着的曲长歌。

长歌！

燕辞努力向前游伸出手想要抓住，却只抓住一只金色蝴蝶，下一刻身体溃散，他变成了一只金色的蝴蝶，静静地停留在曲长歌白皙的手指上。

长歌，燕辞紧紧的扒着曲长歌的手指，一动不动地盯着温柔一笑的曲长歌。四目相对间，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无数镜子的碎片涌入他身体里，无数画面在他脑海里如烟花般炸开，最终他的意识进入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他化身为蝶，看着曲长歌与燕辞的另一个故事。

梦里的燕辞还是燕辞，曲长歌却还是温洵。但梦里的燕辞一如既往地讨厌温洵，温洵对他的纠缠也是一如既往，从长歌门到雁门关，再到京城。数年光阴不过弹指间，燕辞无视了温洵很多年，直到某一天燕辞被圣上突如其来的赐婚打了个措手不及。

圣上赐婚他与温洵成亲，梦里的燕辞又气又恨，温洵果然手段了得，见追求他无望就用赐婚手段相逼。燕辞动用了人脉打听清楚了，竟然是向陛下献上了五仙教秘宝凤凰蛊。

燕辞也因此查到了温洵被人极力掩盖的身世，其母旧姓曲，二十多年自苗疆入京，颇通医术。果然是五仙教的人，而苗疆人擅蛊毒，不可小觑。

燕辞怀着不满、憎恶和警惕终与温洵成了亲，成亲当夜若非为了圣上面子，他本不打算进婚房。

进了婚房，燕辞对温洵一顿摊牌和警告，若非温洵以赐婚为要挟，他连交杯酒都不会喝，虽然他喝了一口却将酒杯倒在地上，料想被如此驳了面子，以温洵素来心高气傲的性子肯定不会喝。燕辞满意地离开了。

化身为蝶的燕辞看着温洵捡起地上的酒杯，就着杯子里残留的酒水喝了起来，“如此，也算是完成我们的交杯酒了。”

这是他没有见过的温洵，放下骄傲，为爱委屈求全。

随后他看见了更多没见过的温洵。

新婚之夜就独守空房的温洵抱着枕头蜷缩着睡着了。第二日温洵与燕辞拜了燕辞父母的牌位，商谈了几句后仍然不欢而散。

自那之后，燕辞就再也没有理会温洵，温洵不受侯爷待见这个事实已经被全府的人知道。温洵眼中的落寞和失望越来越大，人前却一直笑得让人挑不出错。

温洵一直等啊等，始终没有等来燕辞，却等来了燕辞去了长歌门看望杨毓秀的消息，也通过蛊虫得知了燕辞与杨毓秀曾经差点定亲。

温洵去见了杨毓秀，送给了对方情蛊。也因此燕辞后来给了温洵一掌，那一掌打碎了温洵眼里仅剩的希望，更打碎了作为旁观者的他最后那一点念想。

他看着燕辞用憎恶、冷酷的眼神和语言化为刀刃一刀又一刀的将温洵的心割得遍体鳞伤。他看着温洵纵然被燕辞一剑刺中胸口也执著地向着持剑对着着他的燕辞走去，逼得燕辞步步后退。

温洵是如此绝然，哪怕会被燕辞一剑刺死也一步不肯退，就这样逼得燕辞无力招架。纵然胸前伤口仍然滴着血，纵然燕辞是如此避之不及，温洵仍然向着燕辞倾诉衷肠。

“我用尽所有手段从来都只求一个你。”

“燕辞，我心悦你。”

真的一模一样，无论是在这个梦里还是在梦外，他的长歌对他亦是如此，爱得如此炽热，爱得如此偏执，又爱得如此令人心痛。

梦里的燕辞也如他曾经那样，逃避着、害怕着，害怕被这样的爱吞噬，只能不断用更加冷酷的话，用更加冷酷的手段去抵抗。

燕辞废了曲长歌的内力，下令将其软禁在院子里。从这里开始，他就知道这个故事再也没有走向美好结局的可能了。

他无能为力的看着被废除内力的温洵承受蛊虫反噬之苦，时而高热不止，时而冰寒无比，好几次差点没了呼吸，这一整夜几乎在生死间徘徊。

温洵终于活了下来，但身体的衰败也开始了。即使这样，温洵仍旧怀着一丝希望等着燕辞。然而等来的确是燕辞曲雁门关驻守，将他软禁在府中的消息。

他看着温洵失魂落魄地摔倒地上最终露出绝望的神情，他也同样感到绝望。

这真的只是一个梦吗？为何这般相似，梦外的他以更加温和的态度做了同样的事。

他看着温洵化名曲长歌来到了雁门关，看着温洵是怎样一步步用曲长歌的身份再一次走向燕辞，看着温洵即便时日无多，也要以曲长歌的身份守在燕辞身边，看着温洵一次又一次损耗心力去救治燕辞。

直到那一日，幽冥山决战。经过三天的血战，手下几乎战死，燕辞也即将死于敌人的刀下之时，温洵来了。一如长歌曾经多次义无反顾的来救他一样，温洵义无反顾的来救燕辞了。

情之所依，心之所系，代君受命，保君平安。

这就是生死蛊，以命换命，燕辞活，温洵死。

温洵最终死在了燕辞的怀里，死在了雁门关。

几乎一模一样，梦里梦外。

终于结束了吗，不，他还是看到了梦里的燕辞整理曲长歌遗物时那震惊、心痛和茫然的样子，哈哈哈，真是好笑。

真是好笑，你现在才知道吗，温洵就是曲长歌啊。

真是个蠢货，愚不可及！哈哈！自己的凤君对面不相识，甚至他死了还要靠着遗物才认出来！

哈哈，燕辞啊燕辞，你真是个蠢货！

我们都是蠢货！

不！

这算什么?是想说他和长歌无论如何也无法善终吗，是想让他明白无论如何，他终将失去长歌吗？

我不服！无论是长歌还是温洵，他都是我燕辞的人，既然招惹了我，既然嫁给了我，无论生死他都属于我！

冥冥中，有谁叹息着：“痴儿！”，无数金色的蝴蝶带走了燕辞最后的意识……

“将军！将军！”有人不断呼唤着他。下一刻燕辞睁开眼，眼前是李炎喜极而泣的脸，他偏头看见似笑非笑的裴沅，伸手动了动，原来不是梦。

裴沅推开李炎，盯着燕辞，露出令人从心底发寒的笑容：“燕辞，你的命不属于你，而属于长歌，你要是再敢糟蹋身体，我就替长歌了结了你，将你做成药人，让你无论生死都无法与他作伴。”

燕辞低下头落寞一笑：“我知道了。我不会的。”

四月三十日，苍云堡的燕将军在病了将快一个月、昏迷了十天后，终于醒过来了。

燕辞醒来后，身体恢复的很快，不到五日就能下床走路了，苍云堡的一切越发井然有序起来。

转眼间五月已过，燕辞带着亲兵和一口红木棺材启程回京。棺材里放着曲长歌的一套旧衣物，而那个装着和离书和同心结残片的黑色小盒子则被燕辞贴身携带。

回京面圣时，燕辞推拒了圣上诸多奖赏，而向圣上为阵亡的将士多求了些褒奖，并请求辞去所有官职，准许他回家为其战死沙场的凤君守丧。五日后圣上准许了燕辞的请求。

燕辞回到侯府后为曲长歌办了盛大的后事，将那口装有曲长歌旧衣物的棺材庄重的下葬，藏入燕家祖陵中。

处理完这些事后，已经是六月份了。期间上官翎曾经找过他，见了他什么也不说就冲着他狠揍了几拳，将燕辞打倒在地。

上官翎气疯了，手脚并用，直到将没有任何反抗的燕辞揍得吐了血才止住怒气，勉强停了手。

上官翎看着燕辞那副任打任骂的样子，看到燕辞双鬓间斑白、面色颓败的样子，终于冷静下来，问了燕辞一句：“长歌在哪里？”

燕辞如实回答：“苗疆，曲芳寻。”然后向上官翎鞠了一躬恳求道：“长歌生前除了你，就没有几个朋友。此前我对他知之甚少，恳请上官公子告知我长歌的事。任何事只要与长歌有关，请务必告诉我。若长歌还有未完成的心愿，我要替他完成。”

这是上官翎第一次见到如此低姿态的燕辞，以往此人总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样子，即便言语上礼数周全，但他总觉燕辞那双眼睛看他们与路边野草恐怕没多少分别。

现在倒是见到了如此顺眼的燕辞，但这并不能熄灭上官翎心中的怒火。

只是看着在庭院花丛中嬉戏的蝴蝶，上官翎松开了咬紧的牙关，露出了疲惫的神态，“长歌并不像很多人臆测的那样贪恋权势，他曾经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保护所爱之人。他心里不说，但我很早之前就察觉到，你也是他想要保护的人，”

“我不知你们过去的渊源，也不欲深究。自从他娘去世后，他就没有亲人了。我自诩为长歌的生死之交，其实对他的事知之甚少，尤其是过去。我曾问过一次，长歌似乎有口难言，我就再也不问了。”

“现在知道长歌事情之人除了温涵远就是曲芳寻，但前者，你我都不会去问，而后者，也很棘手。”

“若你想知道我如何与长歌结识，与长歌成朋友后的那些事，随时可以问我。今日，我累了，侯爷请自便。”

燕辞听完这番话，含笑朝上官翎鞠了一躬，“燕某在此多谢上官公子。”二人道别后，燕辞自这日起开始拜访上官翎，偶尔书信往来。

很快又到了冬天，京城下雪了。侯府玉芝苑的花园里有一片全是梅花，金色的，嫩粉色的，火红色的梅花齐齐绽放，雪色铺满枝头，与各色的梅花相映成辉，美丽动人。

燕辞站在雪地里，静静地看着，身边有一只蓝色的蝴蝶绕着他飞舞，这是长歌给他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相思蝶。

他伸手逗弄着蓝色的相思蝶，呢喃道：“长歌，梅花又开了，真美……”

两个月后，苗疆五仙教外来了一位金发的客人。说是金发也不准确，因为客人满头的金发里有一半已经变成白色，看起来有些怪异，这位客人以五仙教弟子遗属的身份客客气气向五仙教递上了拜帖，拜帖署名是燕辞。

这封写着燕辞名字的拜帖经过层层撵转到了五仙教大祭司曲芳寻手中。红发美人扫了一眼之后下令：“以后此人的拜帖不用递上来了，此人与我五仙教无缘，我不想看见他。”

大祭司一发话，不说五仙教弟子，五仙教总坛附近的苗人都开始避讳这位客人。但即使有五仙教弟子恶言恶语的驱赶甚至动手，这位客人总是能在不伤人的前提下，继续呆在总坛附近，然后锲而不舍的递上拜帖。

一封又一封，从冬天到春天，无论雨雪还是晴天，这位客人日日都来五仙教总坛门口。

渐渐地，大家对这位客人的态度也变了，不再敌视，反而带着钦佩和好奇之情。

这一天一位十几岁的五仙教弟子没忍住好奇心问了一句，这位客人便为他讲述了一个五仙教弟子与一位将军爱恨情仇的故事。故事始于二人年少时的初见，终于战场上的阴阳两隔。

“所以，他是用了生死蛊救了自己情郎？”

“你就是那位将军吧？唉，你若是早些明白自己的心意，也许就不是这样的结局了。”

年轻的五仙教弟子鼓着脸颊，学着夫子教授他们诗文那摇头晃脑的样子，像模像样的感叹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客人自始至终脸上都挂着淡淡的笑容，既不反驳也不承认。

自这天起，这个故事就在五仙教中流传开来，引来更多人的好奇，大家纷纷打听那位痴情的弟子是谁，最终有几个人的名字始终出现在大家的窃窃私语中，最终流传到大祭司耳中。

这一天，五仙教总坛的大门终于向这位客人敞开。大祭司曲芳寻派来一位亲信将这位客人引入教内。

见到曲芳寻的那一刻，燕辞深深弯下了腰，“晚辈燕辞，长歌的夫君，特来为他守灵，往后余生陪着他直到死亡。望前辈成全。”

这一鞠躬完全是恳求的姿态，她不说话，这个人就一直这样弯着腰。回忆上次见面此人疯狂固执的样子，此刻倒顺眼了不少。

人似乎也清瘦了不少，垂下的金发里夹杂着很多银丝，这个样子倒和小歌生前有些像。

“本座允了。”

自此这位叫燕辞的客人在五仙教总坛扎了根，常年待在圣湖旁边一座花园里，那里开满了五彩斑斓的鲜花，常年有彩蝶嬉戏其中，风光旖旎。

花园里有一座爬满鲜花与藤蔓的坟，墓碑上写有“曲长歌”三字，燕辞每日就在坟墓前呆着，时而自言自语，时而戏弄蝴蝶，时而对着满园的花发呆。

“长歌，你给我的相思蝶寿终正寝了，我把她埋在这里，继续陪着我们。”

“长歌，我会培育相思蝶了，你喜欢什么颜色？我每样都培育一对儿。”

“长歌，同心结我已经修补好了，就是样式变了，你看看，喜不喜欢？”

“长歌，我昨晚又梦到你了，你还是不和我说话……只要你还愿意见我就好。”

……

几乎每次，只要有人路过那里，就能看见那位叫燕辞的客人对着墓碑说个不停，不知内情的人总会摇着头叹息道“一个疯子，也挺不容易的”，而知道内情的人只会长叹一声，移开目光。

十年后，花园里那座爬满鲜花与藤蔓的坟墓前，一位满头银发的男人靠着墓碑，眼眸如即将熄灭的烛火慢慢黯淡下来，夕阳的余辉照在他沧桑的脸上留下了昏黄的光晕，他像是透过夕阳看到了什么一样，笑着向着阳光伸出手，“长歌，你来了。”

像是即将奔赴一个美好的梦，燕辞笑着慢慢闭上了眼睛，身子一歪，靠着墓碑睡着了。

当晚曲芳寻来看望曲长歌时，发现了坟墓前笑着死去的燕辞，长叹一声，命人将燕辞葬入了曲长歌的墓里，并为二人重新竖了一块碑。

望着墓碑上二人连在一起的名字，曲芳寻遥望远方，似乎又看见了故人的影子。

长叹一声，她手指一动，无数的相思蝶从四面八方飞来，将整个庭院照的亮如白昼。那些金色的、银色的、蓝色的、紫色的、红色的相思蝶齐齐升上天空，然后如天女散花一样炸开，流光溢彩宛如烟花一般绚丽多姿。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痴儿，愿你们来生再续结发之缘，心心相印，白首偕老。”

（上部完）

作者有话要说：燕辞现在姿态很低，他对长歌的亲友都是恳求的姿态，他本人其实性子很冷傲，自知已铸成大错，所以在尽量以他的方式赎罪，也是在寄托相思。

下一章就是霸歌的故事，杨毓秀与柳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