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光翎的第十三个生日。
宴会办得很仓促,仓促到甚至称不上是一个正式的宴会,但毕竟是少主的生日,族老们全都到齐了,将光翎团团围在中央,众星拱月一般。
我和他的父亲坐在最高处的位置上,观望着。
被众人拥簇在中央的光翎,看起来并不如何开心。他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不,比往常更加冷漠,嘴唇微微垂着,弧度让我觉得眼熟。
我想起来了。
昨晚对镜梳妆,侍女来呈报“少爷来了”的时候,镜子里我的嘴唇,和他的如出一辙。
对啊,他毕竟是我的儿子,身上流着我的血。
……
“功课都查过了?”
“回母亲,父亲今日全部查过了。”他垂着头,答得很恭肃,用的也是最尊敬、最生疏的称呼。
北境的天是冷的,屋里的烛火是唯一的暖色,跳跃着映在他的头发上,像是铺上了一层橘色的薄粉,让他看起来乖巧又温顺。
我的手向前伸了伸,又收回。
“那就好,”我说,“回去吧,早些歇着,明早不用来问安了。”
他似乎呆了呆,抬头看了一眼我,又迅速垂下,没有动。
作揖的手指微微捏着。他在紧张。
“怎么了?”
“回母亲,”他的声音变小,“明天,明天是……”
“是你的生日,我知道。”
他一下子抬起头来,眼睛闪过惊喜和期盼,映着晶莹的烛光,看向我。
“不会忘的,回去吧。”
他看着我的表情,眼中的光芒逐渐熄灭。
“是。”他深深作了一揖,转过身去。
回身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眼尾的红色。很浅,不用心看就无法发现。
他的眼睛也很像我,喜怒哀乐,我无法不对这双眼感到熟悉。
房门很快打开。
他走了,只留下一个背影。
十二岁的孩子还没有长成,肩膀甚至不如他的父亲一半宽阔,个子也才到我的胸口,双颊甚至还坠着独属于孩童的柔软颊肉。
但是他转身离开的样子,像个大人。
十二年了。
我竟已成为他的母亲十二年。
他迈出了门坎。吱呀一声,房门关上了,声音空洞得心脏发紧。
刚刚他站定的地方,坠落了一根头发,我下意识地走过去,将那根头发捡起来,又回到梳妆台,翻找了好半天,终于找到了藏在抽屉里最深处的那个盒子,打开。
盒子里有红色的绒布内衬,上面躺着十一根银色的头发,从上至下,由细变粗,由短变长。每一根都银光熠熠,末梢微微打着可爱的卷儿。
我将手中这根放了进去,凑齐了第十二根。
“夫人,”侍女唤醒了游离的我,声音满是担忧,“您没事吧?”
我回过神来。
“没事。”
侍女小心翼翼的。“那,我伺候您洗脸?”
不是刚洗过么?
我觉得奇怪,抬起头来看镜子里自己的面容。
红色的眼尾,渗着湿痕,和光翎刚刚离去时如出一辙。
“不用,”我轻揩一下眼角,平静道,“卸掉钗环,梳头吧。”
“是。”
黑色的木梳,银色的发丝在其中穿行,屋里的烛光不太明亮,那些头发被梳子衬着,一时竟分不清是银色还是苍白。镜子里的女人依旧有着风华正茂的脸,眉目温雅端方,唯有一袭银发黯淡,给这张姣好的脸添了些说不清的沧桑和疲惫。
这么看来,光翎的头发倒是比我的亮得多。
想到这儿,嘴角不自主地便笑起来。
他刚出生时便是这样,有着比全天下的孩子都漂亮的胎发,乖乖地贴在头顶上,整个小小的一团缩在襁褓里,抱在怀中的感觉,很软。
他的脸蛋那么娇嫩,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破碎,小小的鼻子和嘴巴,眉毛很淡,还没有长全。我还记得当时刚刚生产完,卧在床上,全身疼痛的感觉,可当我把他抱在怀里,他开始吮吸我的乳汁的时候,一切疼痛就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看着他拱在怀中的侧脸,心想,我愿意把全世界都给他。
他天生就是会笑的,即使面对他那与母亲完全不同的、冷硬如刀的父亲也一样。我的丈夫从训练场赶来了,不顾我的抗议,将他抱在了自己粗糙坚硬,满是杀伐气的怀里,拿自己粗短的胡茬去蹭他的脸蛋,我自不必说,就连旁边的侍女也看不过去,可这小人却咯咯咯地笑起来,面团一般柔软的小手小脚裹在襁褓里,兴奋地扭扭蹬蹬,仿佛一点也不痛。
于是我的丈夫也笑了。
我很少看他笑。他总是沉默的,严肃的,比北境的最高大的白塔还要冷硬,此刻绽出的笑意,比三月的春草更加生涩,却也生机勃勃。
“想好叫什么名字了吗。”
他问我。
没有。
怎么可能想好呢,他尚在腹中的时候,我曾在心中拟了无数个或聪颖活泼,或沉稳远大的名字,但将他抱在怀里的一瞬间,我却觉得,这些没有一个能配得上他。
“你来取吧。”我说。
虽然我很想自己来,但他有更好的主意也说不定。
“辛苦生下了他,应该由母亲取才对。”他摇摇头,把他抱回给我,又将脑袋凑过来,用粗糙的食指逗引他。
儿子将他的手指攥在了手里,婴儿抓握的力气很大,拿住了什么就不愿意放手,于是父子俩便笑眯眯相对着,一个循循诱哄,一个咿咿呀呀,画面暖得像北境许久未曾来临的春天。
柔嫩的小手抓着粗粝的指节,我的丈夫常年累月习弓的厚茧也被牢牢握在了手中。
“光翎。”
我看着他们,轻声开口。
丈夫愣了愣,抬头看我。
“就叫光翎。”
我说。
这个孩子,出生便是先天满魂力,第一次抱住他时,他的手心里还牢牢握着那把伴随在血脉中的弓,就像现在握住他父亲习弓的手一样。
他应该有一个重要的名字。
我的丈夫眼神颤动。
他再次将孩子抱起来,举高了,迎向门外射进的日光。柔软的襁褓扭动着,圆圆的一团,镶着光的金边,便也成了太阳,我们的太阳。
“好,就叫光翎。”
……
生日仪式开始了。
其实,生日需要什么仪式呢,一个生日,最应该做的是被父母家人围在身边,享受一些精心准备的食物,获得他们源于爱的祝福。
但是光翎没有。他所拥有的,只有一个隆重又冰冷的仪式。
所有的族老围绕着他,献上自己的祝祷。
无外乎对于宗族未来的期望,无外乎魂力,修炼,还有对未来的他一肩扛起整个宗族的愿景。
每一条都和他有关,每一条又都和他无关。
他的父亲在做相似的最后的发言,声音庄重而威严,唯独没有温情。
他的母亲高高坐着,一言不发。
他被所有人围绕在中间,仿佛依旧是最初的那个太阳,却变得生疏冷刻,黯淡无光。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对他的呢。
好像是很多年前。
……
“第二批孩子已经过去了。”
外面的冷风在呼啸,北境迎来了一年四季中最为寒冷的冬天,乌云阴沉着,零零地落着雪,未关严的门缝呼呼直响,北风在寻找着一切入侵的机会。
我抖了抖,猛地抱紧了光翎。
他才两岁,一年前刚刚学会说话,半年前才勉强能走得稳,身体抱在怀里,依旧是小小的,仿佛轻而易举就能将他折断。
我的丈夫说完刚才那句话,便开始对着门外发怔,眼下是久时未歇的青黑。
“妈妈。”光翎被我抱得紧了,手脚并用地挣扎,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我,有点委屈,“呼呼。”
他连疼都不会说,觉得难受,只会用我常对他讲的“呼呼”来形容。
“不要把光翎送过去。”我没有放开他,反而抱得更紧了些。
这句话惹怒了我的丈夫,他猛地一下站起身来,转向我,拉风箱似的喘着气。
“你出去看看,出去,随便哪里,”他的眼球里布满了血丝,胸膛激烈起伏,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大街小巷,哪里没有惨剧,哪里没有父母撕心裂肺的痛哭?”
“只有我们的孩子是孩子,是受不得委屈的宝贝,其他族人的孩子,便都是水里长出来的,泥里捏出来的吗?!”
他吼得很大声,把光翎吓住了。
小小的孩子竟从我的怀里挣扎了出来,背对着我,展开双臂,把我挡在身后。
“爸爸,坏!”他叫道,“欺负妈妈!”
我猛地搂住光翎,痛哭失声。
面前,那个被称为丈夫、父亲的人愣住了,呆呆地,无力地垂下了手。
那天,我如他所言,走到外面,在呼啸的寒风里,低垂的乌云下,见证了一个又一个家庭的悲剧。
每一个人都痛彻心扉,男人,女人。却在见到我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执着我的手,哽咽着说,这是他们应该做的。
把孩子送出去,送给仇人,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刀枪斧钺之下化为养料,化为一抔黄土。
他们说,这是他们应该做的。
因为这是为了宗族。
我的丈夫,他跟在我身边,持久的不说话。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泪,一只眼里是干枯的死寂,泪从另一只眼里淌出来,木然地沾湿了脸颊。
“对不起,是我没用。”
那天的最后,他对所有人这样说,包括光翎和我。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抱光翎,也是最后一次对他笑。
从此往后,他能够紧密依偎的,就只有训练场里冷冰冰的人形木桩。
成大事者,必然不能再有任人拿捏的软处。
父母之爱,天伦之乐,我们和他都没有资格。
……
宴会结束了。
族老们渐渐散去。
不知为何,今天我总觉得很不安,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光翎似乎也累了,脸上至始至终没有出现笑容,向我和他的父亲行了一礼,就要告退。
院子里,大门的方向传来了熙攘声。原本要离去的族老们似乎都被堵住了,无法出门。
“怎么了?”我的丈夫高声喝问。
远方天际,突然传来了隆隆的炸响。天也变红了,红光映亮了远处的白塔。
我们三人齐齐站起。
紧接着,熙攘声更大,有人挤开众人,跌跌撞撞地奔进来,散发着一身焦黑气味,还没进屋门,就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上,一头银发竟已被燎尽。
“怎么回事?!”我的丈夫迎上去,想要扶他。
光翎紧随在他的父亲身后。
“宗……宗主,宗主,”他呛咳了一口,吐出乌黑的血沫,喷在扶住他那只的手上,顺着手腕向下流,“他们来了……”
他们来了。
红色的火烧遍了整个冰雪之城。
最后的最后,我看着光翎的背影,终于放下了所有的牵挂。
只是突然想起,梳妆台深处的盒子里,终究没能迎来第十三根头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