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所面对的这份数据还远远没有结束。她的异能正在不受控制地继续读取来源于其他地方的另一份数据。

布满监控的小房间内，年幼的0013正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小小绫听过无数遍的故事。

时间很快临近故事结尾，0013用手比划出了一个开枪的动作。同时，她还在口中模仿一点也不真实的枪声。

“砰！”0013对着天花板上的摄像头说道。

她随后放下右手，继续读完了那个故事到目前为止的终章：“接着最后的枪声，机械手探长又一次制止了坏人。城市再次美好起来。人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现在的绫立刻意识到0013为小小绫讲述的是《机械手探长》的第一卷。二十年后的绫快速估算了一下该系列的出版时间线。她依稀回想起来，二十年前，广受好评的第一卷才刚刚问世，而那时距离下一本续作的出现还有不少的时间。

对于当年的小小绫而言，那位探长的冒险也随着这个故事的结束而暂且告一段落了。

“0013，可以再从头给我讲一遍机械手探长的故事吗？”意犹未尽的小小绫拉着0013的手说。

“你也听听别的故事吧，”口干舌燥的0013倒在玩偶堆里说道，“总听一个故事不会无聊吗？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

“好吧，”小小绫拧开一瓶父亲偷偷放在桌上的矿泉水说，“只要你讲的故事，我都想听。”

小小绫先用瓶盖喝了一小口水，然后她把剩下的一大瓶水都递给了从玩偶中爬起来的0013。

0013捧起小小绫给自己的矿泉水，一口喝掉三分之一。痛饮过后，她放下水瓶，擦干嘴边的薯片碎屑，另一只手拿起还剩不少电量的平板对小小绫说：“我昨天刚刚读到了一个勇者与恶龙的故事。”

“好耶，是冒险故事。”小小绫有样学样地倒进那对毛绒玩具里说。

“或许有点不一样……”0013迟疑了一下后说，“总之会比较特别就是啦。”

见小小绫没有抵触的表现，0013便翻开第二层的隐藏书架说道：“我要开始了。”

“传说，恶龙从城堡中抓走了公主。而你，作为被选中的勇者，即将出发征讨那条盘踞在远方的巨龙。”

“出发前，年过七十的老国王亲自告诉你，生死未卜的公主始终牵动着他的心弦。”

“‘无论前路有何等的艰难险阻，我都相信你可以替我找回我的女儿。’老国王恳请你说，‘待你准备完毕，就安心出发吧。记住，我的祝福与你同在，日日夜夜，永不分离。’”

“你答应了老人的请求，独自踏上了这条由你决定剧情走向的旅途。”0013照着序章里的文字念道。

此刻起，被0013称为勇者的小小绫穿过满是史莱姆的丛林，拜访过骑士团的教官，并在出城之前结识到了好几位因为各种原因而踏上同一条旅途的伙伴。

小小绫每做一次抉择，0013就会根据小小绫的抉择来翻阅到对应的页码。

“今天入夜前，你正在铁匠铺内打造一把趁手的武器。”0013对着文本念道，“王国最有名的工匠这样对你说：‘我这里可以提供两把短剑，一把极为锐利但又极其脆弱，另一把虽是钝刀但又相当耐用。’”

“工匠把两把短剑放在你的面前，继续询问道：‘小绫，我的勇士，你的选择是什么？’”

可这一次，0013没能和之前一样等来小小绫的回答。

0013朝小小绫所在的地方看过去，她很快就发现，小小绫已经抱着一只毛绒玩具熊睡着了。玩具熊的爪子被小小绫的口水浸湿了一块，颜色比周围深不少。

看着在自己眼鼻子底下睡着的小小绫，0013不禁产生了些许怀疑。她清楚这是因为自己讲得不好，还是因为故事本身比较无聊，又或者是两者都有。

0013用披肩盖住鼻子一下的面庞，同时对门口观察已久的那几位说：“今天到此为止了呢。”

不知什么时候起，小小绫的父亲离开了一段时间。一直站在门口的秋小姐则是想过来接走悄然入睡的小小绫。

秋小姐抱起小小绫的时候，0013悄悄地将一把未开封的奶糖塞回琳的口袋。之后，0013继续半卧半躺在那堆毛绒玩具里，默默地看着小小绫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尽管头顶的灯光依旧开着，但是0013的房间却开始变得越来越黑。

二十年后的绫再也无法用自身的异能读取到任何从此往后的数据。冰凉的档案馆瓷砖再次贴上她一侧的脸颊。

绫赶忙手撑地面站起来。没有灯光的档案馆大厅里，绫转动起晕乎晕乎的脑袋，四处寻找那个先前袭击过自己的0013。

绫抹黑往前走了两步。前台的桌角凑巧勾破了她外套上的一个口袋。

两三颗蓝白包装的奶糖从她口袋里掉落到大厅的地砖上面。

“这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绫语无伦次地盯着地上的奶糖。强烈的刺痛感扎进她的胸口。

还没等绫弄明白现在的状况，几个熟悉的声音又平白无故地开始在她的脑海里争吵起来。

“我们的实验即将结束。结论是，异能的觉醒不可逆转，假设中存在的各类干预都没有取得任何预期的效果。”石溪先生的声音久违地出现了。

绫似乎还听见了一叠文件被甩在桌上的声响。

“可是，你明明自己也说过，不管实验结果如何，0013她们都能拥有自己的未来，那个异能者与无异能者和谐相处的未来。”秋声嘶力竭地反驳道。

但石溪先生立即回答说：“我们已经竭尽所能地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成为社会的一部分了。而作为前提，各方都要求我们封存这些异能者们迄今为止的全部记忆。”

“比起和原先那样把特级异能者用于战争和器官捐献，你们选哪个？”石溪先生万般无奈地问道。

“我们口口声声说要保护研究所里的孩子们，可是到头来，我们都做了些什么？”石溪先生内疚地说，“若干年后，我们又该如何面对这些终将认识这个世界的孩子们？”

“拜托了，趁我们还有机会，不要让我们负责的第一批孩子就这样被带走。”石溪先生拍着桌子说道，“为了让所有人都活下去，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现在的绫不知道这段话语发生在什么时候，她也无法断定参与争吵的还有没有除了秋和石溪以外的其他人。

短暂的沉默后，绫又听见了自己父亲的说话声。

“绫会认出0013的。到时候，万一我的女儿还会记得她，而她却不记得绫……”绫的父亲越说越怕。他甚至没法继续组织自己的语言。

“不会的，清除记忆的方式对所有人都同样有效。”貌似冷静下来了的秋对自己的学弟说道，“但是，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于绫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认为人最宝贵正是他们的经历。没有记忆，我们无从构建自己。”

“实话实说，我也完全搞不懂到底要由谁来做出最终的决定。”秋说着说着就再次陷入挣扎，“是你？是我？是他们？还是说要让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自己去做这个决定？”

绫的父亲没有立即说话，像是思考了片刻的样子。但他很快便对秋说道：“学姐，我是绫的父亲，也是她的监护人。请你帮绫删除掉那些与其他异能者接触的记忆。”

“这个决定很重要，你再花些时间好好想一想。”石溪提醒说，“除非有极端情况发生，否则被遗忘的记忆是找不回来的。现在的情况下，一旦忘记就等同于永久地失去这些记忆。”

这些接二连三的对话中断了。似乎谁也不想在此时干扰那位再度陷入沉思的父亲。

“石溪先生，我不要我女儿背负我们的痛苦。哪怕这段回忆多么珍贵都不行。”绫的父亲终于下定决心说，“她一定会因为这些与现实不符的记忆而讨厌这个虚伪的世界，所以我绝对不会让这发生。”

“但一个谎言的开始往往意味着更多谎话会接踵而至。”秋打断说道。

“反正你我本来就是活在自我欺骗里的人，为了孩子的未来，我们再多说一次谎言又能怎样？” 绫的父亲破罐子破摔般地反问道。

“就算她偶然找回记忆，我宁愿所她讨厌的人，是我。”绫的父亲继续说道，“绫和这个世界有着完整的未来，可我，除了绫，一无所有。”

“我只想让她和其他孩子一样，好好地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下去。”绫的父亲用非常悲伤的语气说出了这样一句极为朴实无华的愿望。

“没有人生来就该被宿命束缚。”绫的父亲补充说，“至少，我想要小绫能有机会自己把握住未知的未来。”

“不管要做多少次这样类似的选择，我都不会改变我最初的答案。”

一阵敲门声响起，这些乱入脑海的声音彻底地消失了。

“到底是谁……让我看见的这些东西？”二十年后的绫不敢相信这段没头没尾的对话。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艰难地走到档案馆大厅的中央。

今晚的星空格外晴朗。没有云层遮挡的月光足以照亮一整个大厅外的中庭。

室外无风，中庭的池塘里星光点点，碧绿的荷叶之中，粉色的花蕾含苞待放。

绫反复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她所视之尽头，那个黑色长发的背影正两手空空地站立在光秃秃的石板桥上。那个背影摊开双臂，把上下一体的深蓝色分成了两个部分。

上面为水蓝色的夜间天空，下面为天蓝色的中庭池塘。

“早知这样，我们又何必再度认出彼此。”0013的声音隔着玻璃大门传入绫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