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日的早晨没有闹钟。

绫缓缓睁开眼，耀眼的阳光已从两层窗帘的缝隙间进入到她自己的卧室里面。

床头的闹钟还是原来的那个闹钟。不过，闹钟的旁边多了许多还没开封的瓶瓶罐罐。

绫随手拿起一瓶，查看起上面的标签。她很快便发现这些都是些城市调查局标配的应急药物。

绫掀开被子，走下床。她依稀记得，昨晚倒下以后，好像有看见琉璃陪在自己身边。

除了脖子有点痒，彻底醒来的绫没有感到任何的不适。

她伸手往脖子上一摸。

她脖子和衣服领口之间果然有一两根染成淡蓝色的发丝。

绫端详着微微发黄的发根，基本上可以断定这十有八九是琉璃的头发。

“看来是琉璃送我回来的啊。”绫穿上窗边拖鞋时这样想道。

绫扭过头去，看向窗帘的旁边。

果然，睡袋里的琉璃还处在睡梦之中。琉璃睡得很熟，丝毫没有注意到此时已经从床上醒来的绫。

绫一边轻手轻脚地打开卧室另一侧的衣柜，一边在心里想：“琉璃你先睡吧。我自己洗澡去。”

因为怕洗澡的声音吵到还在睡的琉璃，绫特意拿着换洗的衣物，准备去往另一个隔音效果很好的套间。

走出卧室门前，绫又看了眼琉璃。她默默在心里感谢起来自：“琉璃，昨晚辛苦你把我带回来了。”

快速洗漱完毕之后，绫对着镜子开始用吹风机烘干自己那头看上去变长了一些的头发。

镜中的绫和现实里的绫面对面地看着对方。

昨晚的记忆随着吹风机里的暖风一同吹过绫的脑袋。

绫清楚地记得，二十年前，领养自己的父亲与他那名为秋的学姐深陷火海。

失去记忆的城市不再因为特级异能者的存在而倍感恐惧。只是，那间“异能研究所”被改造成了如今的“档案馆”。那段真实存在过却没人记得的过去就那样沉睡在层层封锁之下的数据里。

而到了最后，触及真相的，是行将终末的0013，以及一路追查至今并最终找回记忆的绫自己。

突然间，一个多次出现在绫脑中的声音开口说道：“小绫，带上芯片，来找我。”

“你知道的，那个和我外貌相近的人。”

“今天的她还在那里 。”

“秋，你的意识还有残留吗？”绫难以置信地问到镜中自己。

可镜中的绫和镜子外的绫一样，根本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时隔二十年后的她无法从根本上辨别出那残存意识和新增记忆之间的差异。

绫放下吹风机，穿好袜子，赶紧走出了浴室和这个原本是琉璃在住的套间。

那块还没归还的数据芯片正静静地摆放在客厅的茶几上面。

“这一切还没有结束。”绫拿起芯片时心想，“我还得去最后确认一件事。”

绫把数据芯片和充满电的手机塞进沙发边的背包，随后拎起背带就朝门口走去。

把手放在门锁上的时候，绫忽然想起了还在自己房内睡觉的琉璃。

于是，绫急匆匆地走回客厅。她捡起茶几上的马克笔和便利贴，匆匆给琉璃写下好几张“我很快回来”的字条。

接着，绫把这些纸条贴在了自己卧室门的内外两侧。她还特地往公寓门的内侧和厨房移门上各贴了一张。

自己感觉准备妥当后，绫才终于打开鞋柜，换上一双替换的球鞋，然后背起内含数据芯片的背包，轻轻地旋开紧锁的大门保险。

绫乘坐电梯到地下，快步走向地铁标志所在的那个入口。

正午的地铁不像早晚高峰时那么拥挤。绫坐在一侧的座位上，双眼紧盯着车厢上方那一个个车站名字旁边的红点。

当这些红点如倒计时般熄灭时，绫提起背包，一刻也不停地走出车厢门口。

绫所经过的柱子上赫然写有“中央广场”的站台名称。

出站后，绫很快便以最短的路线来到那个依然在正常营业的咖啡馆门前。

绫怀着各种疑问，伸手推开了门。可她却意外地发现，正值中午的店内，她自己居然是店里唯一的那位顾客。

手捧马克杯的老板娘正面带微笑地看向刚刚把门关上的绫。

“绫，你来啦。”老板娘放下咖啡杯说，“今天也要华夫饼和热咖啡吗？”

身穿围裙的老板娘还是几天前的那个样子。她的头发又黑又长，若初不是有一条碎花发带，那披肩长发恐怕会直接遮挡住半边脸颊。

绫仔细地观察起这位似曾相识的面孔，甚至忘记了老板娘的问题是什么。

当着老板娘的面，绫快速启动自身异能，淡紫色的发光纹路爬满她的右臂上下。

可无论绫怎么比对数据，她用异能推算出的结论都没有变化。因为不管是身形还是脸型，就连老板娘此刻的一举一动全部与绫在昨日档案中见到的秋小姐完全一致。

“老板娘，你的名字是秋，对吧？”绫再三确认道。

老板娘注意到绫看自己的眼神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因此，老板娘转身打开吧台后的抽屉，取出一副老旧的防尘护目镜，然后认真地对身后的绫说：“对。那是我。”

“我就是最后见过你父亲的秋小姐。”秋拿起护目镜说道。

秋回过头，把这副烧焦了部分的护目镜放在桌上，面露难色地对已经长大成人的绫说：“很抱歉让你以这样的方式重新认识我。”

听到这样的回答后，绫的瞳孔开始震动。她不敢相信，一直以来，自己苦苦寻觅的真相竟然就在这个光顾了无数次的咖啡店内。

果然，重名不是偶然，那位自称是秋的老板娘是消失在众人记忆里的秋小姐。

绫手扶脑袋，左右晃动起来。大量显示数据的变更一下子扭转了她脑内异能的运行方式。

“那场火不是假的，你也不是假的。”绫左手撑在吧台上说道，“也就是说，和你一起出来的父亲还有活着的可能。”

“可为什么，他在这二十年里从未找过我？”

绫抬头直面秋小姐的目光，继续发问道：“还是说，秋小姐，你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把我父亲找过我的记忆从我脑中删除掉了？”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把那块数据芯片给我？”

“这一次，无论如何，请你不要逃避我的问题。”绫用异能全开的右手抓住秋小姐的手腕说，“我想知道，是什么导致了现在的你和我。”

绫已经下定决心，她不想让二十年间的真相再次与自己擦肩而过。绫的异能迅速侵入咖啡馆的网络，并且成功锁住了每一个可能的出口。

“这里是城市调查局。我是异能科的探员，绫。”绫对眼前这位秋小姐说道，“请你好好配合我的调查。”

啪的一声，咖啡馆的大门自动上锁。窗沿，百叶帘一条条地向上翻转，迅速把正午的阳光隔绝在外。

纯白的光线也同时从装有环形灯带的天花板上悄然落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绫并不清楚是不是自己在用异能封锁咖啡馆时不小心误触到了某个控制开关。

“别担心，我不走。”秋小姐对绫说，“事已至此，我没有必要继续对你隐瞒什么。”

“你稍稍松手。”秋说。

“今天还早，我们有的是时间来寻找那些不为人知的记忆。”秋小姐继续平静地说道。

在确认过窗户已上锁且出口已关闭后，绫收起手臂上正在闪耀的异能花纹。

那些光芒消散时，她身后的透明玻璃随即地变化成毛玻璃的质感。

绫一脸惊愕地回过头。她看见，窗台上的鲜花变作色彩各异的蝴蝶，随后迎着空调里的冷气逆风飞往开放式的厨房。

厨房岛台上，无人操作的奶茶机器自动弹出了一杯没有珍珠的奶茶。

彩色的蝴蝶降落在杯子的把手上，轻轻贴和上去，如同一张包裹住把手的彩纸那样。红绿蓝缓缓渗透进陶瓷的釉色里，就像是一道彩虹流入其中。

那装满奶茶的杯子开始飞向绫的方向。在一路的左摇右摆之后，那个彩色的杯子最终降落在绫面前的桌板上面。

绫惊讶地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秋已然坐在她的面前。

秋和绫的距离很近。绫甚至能观察到秋小姐睫毛上那似有似无的彩色斑点。

秋手捧一杯冒热气的咖啡。她的目光始终直视着前方。

绫回过神来的时候，她自己也坐在了秋小姐对面的那个座位里。

“秋，你这是入侵了我的意识吗？”绫说话时还在尝试用异能摆脱眼前的景象。

可不管绫的异能如何搜索，她依旧不明白这些景象到底是如何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绫感受不到秋的存在，但是眼前的这个人又绝对就是那个自己想要调查清楚的秋。

“绫，不必害怕。”秋放开手中的杯子说道，“我对你没有恶意。”

秋看着绫的眼睛，继续说：“你放心，现实中的你也是如此坐在没有外景的窗前。”

那个咖啡杯悬浮在空中。咖啡杯后面的绫满脸震惊地盯着咖啡杯前方的秋。

“我这么做也属于无奈之举，”秋进一步解释起目前的情况说，“因为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我才能绕开当年那个改写世界记忆的我自己，然后把那些难以置信的真相传达给你。”

秋张开五指。她隔空取出了那块绫先前调查过的数据芯片。

“这块芯片里面本无任何回忆。”秋用指尖夹住芯片说，“其原始内容仅仅是一段能够触及我本体意识的桥梁。”

“只言片语或许难以解释你心中的困惑。”

秋一手举起芯片，一手指向自己的脑袋说道：“二十年间的真相在此。接下来，芯片中的这座数据搭建的桥梁会将你带回我的记忆里。”

悬浮空中的咖啡杯骤然降下。棕褐色的点点滴滴滞留在绫与秋小姐中间。

秋小姐指尖的芯片化作一长条白色光束射向绫的眉心。

绫同样举起右手，让自身手臂上紫色的异能纹路完好地接下了这串通往某个未知节点的字符。

灼热的空气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焦味。前后左右，断裂的钢筋如同一个巨大的牢笼，将秋的主视角困在其中。

绫跟上秋的视角旋转看过去，那位被绫称做父亲的男子已然是血肉模糊。

在万分惊恐之中，秋的视野往后倒下，绵软无力地看着上方落下的另一个水管。

她的身前身后已无路可逃。

那节巨大的排水管哐的一下砸中了秋的肩膀。

“早知如此，你当初又是何必呢……”秋的声音从喉咙口的位置传出。她想要再看一眼被钢筋刺穿的学弟，但是秋又难以面对如此无奈的现实。

“我的意识可以借助异能而独立于身体之外，”秋合上眼睛说，“可身为无异能者的你就只能永远留在这里了啊……”

无人应答的情景最终定格在这一刻。

咖啡店里的秋小姐收拢五指，将绫的视觉拉回没有阳光的室内。

“那时候，我还是低估了我内心的复杂程度。”秋握住那块芯片说，“我没想到，我那守护未来的决心与我那恨不得颠覆一切的怨念会同时脱离本体，最后一同释放出来。”

“我本是想让0013复制我的外貌，可我现在才发现，她所复制的，还有被我自己压制在心底的那种不甘与愤怒。”秋双手放在桌面上说道。

“附着在你身上的我与之截然相反。”秋说，“你所见到的我一直以来都是在践行着你父亲想让你过上正常生活的想法。”

“可能你也注意到了，你的生活费来自你父亲的海外账户。而那个账户真正的主人其实早就变成了你自己。他早已把汇款的任务委托给了别人。我所做的，仅仅是让你相信这是你父亲的汇款而已。”

“同理，你脑中那些看似合理，实则并非如此的记忆也是如此。”

“我原以为，我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会消除当年篡改记忆时留下的诸多后遗症。”秋摊开双手说，“但事实证明，这种做法依旧是另一端混乱与争执的开端。”

秋的掌心里什么也没有。她先前拿着的那块数据芯片不见了踪影。

秋用十指交叉的方式合上双手。她继续对琳说：“实际上，在你进入档案馆前，我就已经借用你的异能察觉到了档案馆里的异样。”

“也正是由于这样，我才不得不逐渐放手，让你接触到那些被我封存多年之久的记忆。”

“因为要是不用这种方式，我无法让你调用更多的异能来阻止同样是因我而逐步走向疯狂的0013。”

“虽说你主导了之后的大部分进程，但我还是有默默参与其中的。”秋单手握住绫的一只手腕说道。

绫的脑中立即涌现出了许多自己未曾留意过的事情。

自行燃起的求救烟雾、提前了十五分钟的系统、跨越权限的邮件等诸如此类的线索全部指向了绫自身那个足以修改任何数据的异能。

而绫从头到尾都不记得自己有做过这些事。可她仔细一想，如果使用自己的异能，这些也并不是什么自己办不到的事情。

秋放手时，绫便从这些细枝末节的回忆中走了出来。

绫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这个黑色长发的秋小姐，瞬间感到后背在一阵阵地发凉。这可能是因为空调的风口正对着那里，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想法。

这时，秋站起来，说，“绫，你放心，我的存在正在随着时间推移而消逝。也许，当你下一次醒来之时，我已然淡出众人的脑海。”

“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是有义务把这些你或许知道又或许不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你。”

“接下去，你还是你。”

说完这些，秋背身走向咖啡店门口。

大门没有开启，百叶窗紧紧地关着。可是，随着秋小姐的右手轻轻一挥，一切都恢复至了绫最初进门时的模样。

午后的阳光进入窗口，一尘不染的桌面上仍摆放有那杯尚且还在冒热气的咖啡。自动咖啡机一刻不停地工作着，又一个盛有蛋糕的托盘顺着轨道划到了吧台前面。

所有的景象都和绫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但是，绫随即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位刚才还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秋小姐并不在这里。

一整个咖啡馆内，此时只剩下绫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