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蓬莱洲时，仙山上下清冷寂静，不复往常喧热之貌。

掌教伤重，昏迷不醒，举派都笼着一层灰蒙蒙的低落。路上行走的弟子均面色凝重，垂眉落眼，连以往最热闹的学塾八荒春来附近，都听不到小弟子们叽叽喳喳的嬉笑打闹声。

辛昼回山御剑直行长旸寝宫居云殿，在大殿门口撞见刚从内殿出来的谢与乔。

谢与乔笼着袖子愁眉苦脸，冷不防被一个从剑上冲下来的人影撞得晕头转向，定睛一看居然是辛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对方铁钳子一样袭来的双手捏得肩骨生疼。

辛昼拧眉道：“师尊呢？”

谢与乔痛得五官扭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爪子从自己肩膀上掰下去，咬牙道：“在里边，躺着呢。”

辛昼撒开手大步朝殿内走去，谢与乔脸色一变，来不及关心自己肩膀有没有被捏出个好歹来，先眼明手快地拽住了辛昼的手臂。

谢与乔：“你就直接进去了？掌教身旁还围着琯朗他们，你想好怎么对众人解释了？”

辛昼昨晚公然违逆长旸，朝同门举剑相向，后又被魔尊掳去，半日之后毫发无损的回来，如此桩桩件件，就算众人一开始都深信辛昼所作所为都是被魔头要挟，现下也难免动摇。

见辛昼一副沉默不语的样子，谢与乔低声劝道：“我不管你跟那魔头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要我说，你就先把罪责先推到他脑袋上，几位长老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跟往常一样服个软说几句好话哄他们开心了，没有人会去真的追究你是否与魔门勾结。”

话至此处停顿，谢与乔表情变得凝重了些许，加重了语气：“眼下掌教......蓬莱洲不可群龙无首。”

二人视线适时交汇，辛昼自然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蓬莱洲乃仙门泰斗，多年来仙门众派几乎都以其马首是瞻。

但是这么多年来，总有自诩实力强劲的门派不甘心久屈人下，虽然表面上碍着长旸的威名，仍然奉蓬莱为首，但私下里早已起了异心，只不过是在蛰伏养晦罢了。

长旸出事一旦传出去，仙门维持了几百年的平静必然会被打破，届时人心浮动，暗潮汹涌，便起内乱也未可知。

更遑论三界之中，还有众多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虎视眈眈，若是在仙门内斗时趁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

辛昼朝谢与乔微勾了唇角，像是让他放心，谢与乔目送他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后，到底还是放心不下，跟了上去。

居云殿气氛沉重，除却仍在闭关的荧惑，剩下几位全都守在这里。

脚步声从外边响起的时候，琯朗还以为又是前来探望的弟子，头也没抬的就挥手，让他们赶紧下去，别来添乱。

但却无人应答，抬头一看，却是被温峫带走的辛昼，完好无损的站在了这里。

琯朗一下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先是震惊，其后便是无上的愤怒：“辛子竹，你和魔头勾结，还有脸回来见你师尊？！”

说着就要动手，始影赶紧上前去把他拉住，好声好气地劝：“别生气别生气，都是一家人，小孩子不懂事，犯点错常有的事，骂两句就行了，何至于动手呢……”

“小孩子？！”琯朗怒不可遏，“若是放到人间，他崽都能下一窝了，是哪门子的小孩子！！！”

太白原本一壶黄汤下肚，趴在桌子上醉得人事不省，也被这动静闹醒了，揉了揉睁不开的眼睛醉醺醺的火上浇油。

“哟，咱蓬莱洲的叛徒回来了。”

这三位长老都不是什么正常人，谢与乔就知道辛昼一进来就得闹出一个鸡飞狗跳，赶紧的摇着袖子打圆场。

“别惊扰了掌教啊！琯朗长老，咱们有话出来说。”

“对对对，出去说出去说，不能扰了掌教安宁啊。”

始影和谢与乔两个连哄带拽的把琯朗拖了出去，经过辛昼的时候琯朗狠狠瞪了他一眼，骂道：“没良心的白眼狼！你待会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不然我就替你师尊好好教训一下你个逆徒！”

太白拎起自己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而后拍了拍空空如也的壶肚，自言自语：“空了啊，那我得去打酒了。”

说罢看都没看辛昼一眼，就摇摇晃晃的跟着琯朗他们去了。

居云殿内很快只剩下辛昼一个人站在那里，风吹帘动，帷幔轻摆，满室寂静，落针可闻。

层层云纱后隐隐可见紫色身影，辛昼来时焦急，一路赶风追云，都只为了早些能亲眼见一面长旸。

可如今近在咫尺，忽然却不敢动了。

他想起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仙人，在满门断肢残尸之下，娘亲努力将他从血坑中举过头顶，声音几不可闻的央求仙人救他。

他原是罪臣之子，下场应当是同辛家所有人一样，抛尸荒野，死后遭受万人唾骂。

如果没有师尊，怎么会有后来惊才绝艳的剑道魁首，万人景仰的蓬莱仙君？

辛昼挪动重若灌铅的双腿，伸手撩开帷帘。

师尊躺在冰榻之上，双目紧阖，面容平静，就像一尊脆弱的雪人。

辛昼在榻边坐下来，缓缓扯动了嘴角，轻声道：“师尊，你说得对，我总是如此任性。”

因为每次都有你在我身后收拾残局，所以我有恃无恐，总是如此，任性。

哪有什么怀疑温峫同灵脉异动有关，所以在蛮荒要刻意监视他的牵强的理由，从来都是出于自己任性的私心。

辛昼垂下一半眼皮，目光落在长旸清冷的眉眼。

是我非要救他，非要自作多情剖他半颗内丹，是我非要将他从蛮荒放出来，非要同师尊违逆。

是我的任性妄为，害了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