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变故，大多产生在所有人都忽视了的地方。

尹葵诺感觉到脚下传来非同寻常的晃动，那种晃动不像是任何因为外力而产生的震动，而更像是，房子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的呼吸。

地面像是柔软的肚皮，随着呼吸，鼓起又落下。

她低头，看到地面凹凸不平，但是所有人似乎都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有一双手将她扶住了，尹葵诺回头发现是齐亦嗣，小赛抓着齐亦嗣的衣角，眼神中也满是关切。

尹葵诺看着小赛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不由自主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你有没有感觉地面在呼吸？”尹葵诺又随着那起伏晃了两步。

她看齐亦嗣，感觉齐亦嗣的脸也是扭曲的，一会儿下巴往这边扭，一会儿往那边扭。

此情此景，更让她坚信了自己感受到的这是幻觉。

“有。”但是齐亦嗣这样回答，他拉着尹葵诺穿过人群靠着大厅里的柱子站立，说道：“是有的，这地上是软的，踩上去感觉像踩在肚皮上。”

地上柔软的地毯，突然变成了一整片密密麻麻的红色凸起，湿润，柔软，把人的鞋子卡在里面，地面晃动、起伏，大家终于发现了脚下的异常。

“或许不是肚皮，”尹葵诺晃了晃脑袋，“或许，这是舌头。”

红色的密密麻麻小点是怪物的味蕾，拼在一起就是怪物的舌头，而刚刚不断扩大以容纳更多人的挂号大厅，就是怪物的嘴。

这样一群人在里面又吵又闹地打斗，大概吃起来就是跳跳糖味的吧。

尹葵诺晕晕乎乎地想着。

虽然仍有光球照明，但是大厅里仍旧不可避免地暗了下来，最主要的原因是大门口，有卷帘门从上下两个方向闭合，仿佛就是一张正在闭合的嘴。

所有的火都已经熄灭，刚才隔绝一切的结界，现在正好困住了所有人。

没人知道该如何解开那一层成分复杂的膜。

“安心精神科医院，护士守则第一条，”护士长放下了喇叭，声音在嘈杂的大厅里仍旧掷地有声，“从成为护士的第一天起，我将严格遵守南丁格尔誓言，在神与公众面前宣誓……”

病人们被逐渐推挤到了中间，而最危险的外围，站的是医生与护士们。

“我将一生奉献于护理事业……竭诚协助医生之诊治，务谋病者之福利……”护士们念诵着入职时的誓言，手中的提灯一盏盏亮起，在逐渐昏暗的挂号大厅中亮起了一圈橘黄色的灯光，照亮这四面八方而来的黑暗。

“安心精神科医院，医生守则第一条。”在护士们的念诵中，某个医生突然也同样开始背诵。

“从成为医生的第一天起，我将恪守希波克拉底誓言，以最大努力维护患者利益，无论肤色性别、贫穷贵贱……”

那一圈橘黄色的灯光更明亮了些，是医生们用刀片划开了提灯的灯罩。

里面的火光很亮，但是从天花板上滴下来的水让它们迅速萎缩。

那些穿着白大衣的人，将手探入火中，他们的手上火光将他们的脸照亮，看火焰的颜色，他们的手上喷了消毒用的酒精。

火焰燃烧，他们回身用手上的火燃烧着结界，燃烧着包裹着大家的那张怪物的嘴巴。

原本那火焰燃烧着，在结界和红色的血肉上烧出一个个洞来。

火越烧越旺，但是很奇怪，这一次的火并没有伤到任何一个病人。

“前几天的虫灾就是靠这些火压下来的吧。”有人说道。

“今天好像是火不小心用多了，”另一个人说道，“但是好奇怪，刚才有火烧到我们头顶，滴下来了，居然没有烫到我。”

“第五十二条，不可以伤害人类。”漫长的时间后，医护们背诵到最后一条。

他们的手仍旧在燃烧着，亮过玻璃窗外的月光。

因为医护们的守则中，他们不可以伤害人类。

所以连他们放的火会自动绕过人类。

能烧毁一切的火焰，唯独被规则限制，绕过了不可以被伤害的人类。

挂号大厅恢复了正常的大小，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大厅真的足够大，可以装下这么多人。

有人按下了紧急火灾按钮，大楼里的防火系统启动了，所有的火，包括人身上的火，都被从天花板上喷洒下来的水浇灭了。

一同被浇在地上的还有膜翅被沾水打湿，飞不起来的虫子们。

飞不动的虫子像是落汤鸡一样，一边滴落着水，一边湿漉漉地往前爬，但是没有爬出多少，就抽搐着瘫倒在地上报废了。

虫子越聚越多，外面那条奇形怪状的大虫子估计就是让大家进大厅的干扰项，现在钻回地底去了，只留下了像是被不听话的牛乱翻过一遭的地面。

花坛里的花草都根系暴露在外，被随意地丢弃在地上，被虫子压出来的汁液混合着粘液布洒得到处都是。

水从天花板喷洒下来，血液、灰烬、粘液，一切的一切都被水覆盖，被水洗净。

除了大厅以外别的地方都爬满了虫子，所以大家都回不到病房里去了，只能就地休息。

护士长又拿回了喇叭说，这些虫子畏光，只要等到天亮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很多人明天都是第七天了，再拿一次精神正常的诊断就可以出院了。

-

大厅内漂浮着几个光球照明，外面的重重把守，这座医院与城市格格不入。

尹葵诺回想着电视上看到的那个压倒性的“不该救”选项，忽然生出了，这个副本是不是注定就会失败的想法。

“你是不是肚子饿了？”齐亦嗣牵着小赛坐到了尹葵诺身边。

尹葵诺指着外面的广阔世界：“你现在冲出去，就可以回家了。”

齐亦嗣顺着她的手指看向外面：“像这种强行冲卡的，会被请去喝茶的。”

尹葵诺：“那至少还是活着的。”

齐亦嗣像变戏法一样掏出来一个鸡爪：“吃吧，我第一天偷偷留下的。”

小赛：“你有鸡爪不给我吃！”

齐亦嗣将手举高了，不让小赛拿：“是留给你的吗，就想吃。”

尹葵诺也没有心情，顺势说道：“给小赛吃吧，我现在没有胃口。”

“乐观一点，”齐亦嗣劝道，“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明天一大早，第一缕阳光出来的时候，就是哥们几个出副本的时候了。”

尹葵诺看着这济济一堂的人，特别是刘芳静。

刘芳静让刘圆圆的脑袋枕在自己腿上，轻拍着哄她睡觉。

看着看着，尹葵诺叹了口气：“我感觉这个副本里我什么都没有解决，你看就算是刘芳静，到最后也还是这样的结局。”

齐亦嗣说道：“能出副本就可以了，等出了副本，拿到入场券，我到时候请你到我家做客。”

但是尹葵诺总觉得心里难过，于是起身走了两步过去，坐到了刘圆圆身边。

刘圆圆似有感应，睁开眼看到尹葵诺就坐了起来，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尹葵诺。

刘芳静也是一脸不解地看着尹葵诺，刘圆圆对她说道：“妈妈，我想单独跟这个姐姐说几句。”

换作以前的刘芳静，她大概会说，小孩子能有什么秘密，妈妈能有什么不能听的。

但是现在的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点点头，起身站到了门口，跟病友们聊天去了。

“其实我小的时候，也挺恨父母的。”尹葵诺说道，她看着刘圆圆年轻而幼稚的脸。

“我不恨她。”刘圆圆奶声奶气地说道。

还说不恨，成年后的她连来一趟医院看看妈妈都不肯。

其实尹葵诺有一肚子的话想跟成年后的刘圆圆说，但是后来发现其实她是想跟自己说，所以听的对象是谁并不重要。

“我很父母，因为明明在同辈中并不出众，他们总是对我有着更高的要求，”尹葵诺屈起了膝盖，歪过脑袋，“他们总是逼着我独立，逼着我变得坚强，想让我有新意，却又让我听话，他们的要求永远矛盾又可笑，根本没有办法达成，而控制欲又强得可怕。”

“但是后来啊，我来……”尹葵诺换了措辞，“我出门久了，却发现还是会想家。”

“那个高于我能力范围的线，似乎并不完全是他们制定的，而是那套同样约束了他们的规则制定的。”尹葵诺说道，“你会恨你的养育者，是因为那是唯一你很得到的人。心中的怨恨太多，总要找一个具体的出口，于是最近亲的人，就成了那个出口。”

“特别是，当家中的父亲消失，直接面对孩子的，就是那个焦虑而无所适从的妈妈。但是很少有人会看到那样的妈妈——旁人只会说，这个妈妈，真没用。”

刘圆圆眨了眨眼：“这些话，你跟我说其实没有用。”

“我知道没有什么用，”尹葵诺说道，“我找不到那个伤心的孩子，那个‘祂’，既然找不到，我就得找一个具体的出口。”

“其实你，第一天就看到‘祂’了。”刘圆圆靠近了尹葵诺，悄声说道，“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尹葵诺目光看向被抱在齐亦嗣怀里，已经睡着的小赛，但是刘圆圆却笑了，指了指尹葵诺的身上。

她摸了摸自己身上，没有觉得哪里有问题。

刘圆圆的虹膜特别黑，笑着对尹葵诺说道：“‘祂’说，‘祂’好像明白了，能保护人的，并非规则，而是执行这些规则的人，而是这些人心中的爱。”

“你能听到‘祂’说话？”

“当然，那是保护小孩子的神。”刘圆圆说道。

“妈——”门口传来年轻女人的声音。

这声音尹葵诺只从语音里面听过，但是她有时候半夜都能梦到她终于愿意过来看望刘芳静了，所以现在听到这个声音，立刻就站了起来。

真正的刘圆圆满脸都是尘土，脏兮兮地拿着包出现在了医院的门口。

她的脸上都哭花了，被刘芳静一言点出：“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哭成小花猫了。”

刘圆圆确认妈妈安全以后，就大哭着将这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抱在了怀里。

“现在医院只让进不让出了，”刘芳静一边说着，一边拍着女儿的背絮絮叨叨地念着，“你为什么要进来呀，进来了耽误明天工作可怎么办。”

刘圆圆只是哭着，一声声地喊着妈妈。

她的目光穿越人群与尹葵诺的目光对上，她满面泪水地向尹葵诺微微点了点头。

“我都说了我不恨她的。”身边的孩子站起身，作为幻觉的她正在逐渐淡化，但是她小小的脸上是真诚而幸福的笑容，“孩子怎么可能会恨妈妈呢？”

在消失前，孩子将尹葵诺衣服口袋里的那张规则抽了出来，说道：“这就是‘祂’，规则就就‘祂’，‘祂’存在于卫生间里，是所有孩子的庇护神。”

-

短暂的休息后，天亮了，如同护士们昨天晚上承诺的一样，负伤的医生们缠着绷带，把手吊在胸前给诊断书。

拿了七日精神正常，可以出院的诊断书的病人们陆陆续续从重重把守的安心医院正门口出去了。

晨曦微露，昨天夜里的那种悲壮终于告一段落。

尹葵诺拿着病历本找不到傅一霖，有护士看到尹葵诺，让他找个人少的队伍排队等签字就行，不要到处乱晃。

“不是一定要让自己的主治签字吗？”尹葵诺问护士。

护士脸上也是脏脏的，一夜没睡，整个人苍白得想要破碎一般，说道：“昨天晚上有好多医生护士都牺牲了，现在已经不分谁的病人，谁的医生了，快去签字就可以出院了。”

“傅一霖医生也……”尹葵诺话说到一半，死字不忍说出口，换了个词才把话说顺溜了，“傅一霖医生，也牺牲了吗？”

她身后还有病人，护士不耐烦道：“还活着的医生都在这里了，没在这里的就是没有了。”

尹葵诺脚步虚浮，好像又踏上了昨天晚上那又软又晃的地面，但是她坚持着看完了所有医生的脸。

没有傅一霖。

傅一霖死了，尹葵诺在心里想。

她看向已经被烧得乌黑的外墙，他是带着等待救援的病人，被堵死在了某个楼道里吗？

可惜，现在轮回柜坏了，死掉的人，都不能轮回了。

死亡便是真正的死亡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尹葵诺看到视线中多了一个红点。

副本都要通关了，她又多了一个道具。

作者有话要说：尹葵诺：How old are you?(翻译：怎么老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