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两人相见第一面实在过于剑拔弩张，再加上迫于江嵬的淫威，叶长安也不知道他这突然冒出来的儿子怎么就对他避而不及。
高大威严的宫殿中，叶长安坐在摇椅上，瘦白的手腕搭在扶手上，面前一身素白长衣帷帽遮面的男子正在为他探脉。
江嵬一动不动端坐在不远处矮榻上，目光沉沉地盯着这边。
见医师收手起身，他也跟着站起来走近两步问：“如何？”
医师答：“无恙。”
江嵬目光移到躺在摇椅上就把脉这会儿功夫已经睡着了的人，叶长安似乎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从江嵬提出来鬼界，他便只说了个好字，再也没有多问过江嵬为什么。
现下也是这样，看似漫不经心，毫不在意，江嵬想，林枝净也是年少成名，从前何等潇洒傲气，可千年来的颠簸流浪，到如今，那些所谓的风光和功勋他早就放下了。
一直没放下的，是他自己。
江嵬汲汲营营一生，到头来，还是学不来他师尊的洒脱。他贪心不足，他要完完整整的林枝净。
他道：“他们都说你是鬼界最厉害的医师，既然如此，就拿些真本事出来给本尊看看，是不是浪得虚名。”
医师先是长久的沉默，过了许久才再次开口：“敢问尊上，这位可是苍山神君？”
这话一出，江嵬目光不由得移到他身上，他居高临下极具压迫性地审视起面前的人。
医师兀自淡定地解释：“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小人在尊上和这位郎君的身上闻到了故人的气息。”
江嵬长袖一甩，帷帽向两边翻飞滚落在地。
长发舞动间露出来了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医师淡定地捡起帷帽，也没戴上：“尊上不必烦忧，我只是当年罗水镇的一个小妖，有此猜测也是因为这位郎君身体虽无大碍可魂魄受损严重，内有天道无穷尽的反噬之力，而整个六界能承受如此无极反噬还行动自如的，怕也只有当年的苍山神君了。”
天道反噬的暗伤很难被人查出，他能说到这里，看来却有几分本事。
江嵬走到叶长安旁边坐下，冷冷地望着他：“说了这么多，没一句有用的。”
“神君之所以神识混沌记忆错乱，据小人判断可能是因为当年神君急于重塑肉身返回人间，归来后却没有一直好好调息，如今的身体承受不住这上神的浩瀚神力，拖得越久，对自身的损伤越大，所以才会出现无法留住从前记忆的情况。”
江嵬一愣，肃宁说，林枝净只用了两百年便重塑肉身，也就是说，他寻了自己一千多年，在这个过程中他要一遍遍的忘记自己是谁，再一遍遍的想起来。
长安。
江嵬轻念着这两个字，你是在叫你自己，还是在叫我？
他想到林枝净历尽艰辛从无尽海中出来，最后却只听到自己的死讯，不知道当时的他心中作何感受。那个连和自己身上挂的乾坤袋都一模一样的傀儡，又是在什么时候做好的，陪伴了他多久。
江嵬问：“有何可解之法？”
医师沉默片刻，道：“传闻青丘有一至宝名曰大明鼎，可安神魂，定乾坤，神君如今的情况，或可一试。”
“大明鼎？”
“只是此物从未出世，不知真假，若为不传之秘宝，怕是难以取得。”
江嵬：“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等人走后，江嵬把叶长安抱回床上安置好，在他额上小心碰了碰，然后悄无声息退了出来。
索岸已经等候多时。
江嵬见到他顿住了脚，目光扫向躲在屋后的宴九，只见宴九猛地缩回脑袋转身逃跑。江嵬懒得管他，走到索岸身旁和他并肩看着远方。
索岸虽然面无表情，但从他能在门口站这半天就可以看出来，当年那个一剑将他击溃的苍山君于他而言份量不轻。
“神君如何？”
江嵬站在廊下看着外面林立的宫墙，其实鬼界才是五界中最和凡界相像的地方，因为这里面死的凡人最多，他们根据生前所愿逗留于此，把鬼界打造成了一个和凡界的家乡一模一样的地方。
有宫殿，有茅房，有达官显贵，有潦倒穷鬼，有日，有夜，有屋舍，有农田。
刻在骨血里的等级礼法潜移默化的影响着每一个魂魄的生前死后。
让他在可以自由放纵的地方，复刻出另一个家乡。
如同魔界一样，这里的四季轮回昼夜交替都由鬼王之力控制，怒时雷电笑时春风，现在……
江嵬看着阴沉的天空，山雨欲来风满楼，片刻之后，他缓慢开口：“无事。”
索岸侧身看着江嵬，问：“神君还不知道你的事？”
江嵬说：“我什么事？”
索岸不跟装糊涂的人说话，江嵬见他紧闭着嘴不想说话的模样，知道他在说什么，微扯了下嘴角：“没什么好说的。”
索岸这才道：“神君早晚会知道，你瞒不住他。”
江嵬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到时候再说。”
索岸正欲开口，江嵬又道：“我要青丘的大明鼎。”
索岸到嘴的话锋一转，他皮笑肉不笑道：“……你还知道那是青丘的。”
“是。”江嵬道，“一定要。”
“若是你要，我不插手这事。”索岸退开两步扫了他一眼说，“若是苍山君，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江嵬笑了下：“我好像也没麻烦你多少事……”
索岸绷着脸，目光一动不动靠着江嵬，慢慢举起两根手指：“有两件事跟你说，第一:替你瞒了他们一百年，如今神君也找到了，赌约我也完成了，是时候该昭告六界鬼界易主之事了。”
江嵬说：“你这放手倒是放得干脆。”
索岸不理他继续说：“一百年前答应你你打赢我的时候答应你替你管一管鬼界，如今一管就是一百年，不想干了，我来之前已经发出天书昭告六界，请帖也发出去了，这是我最后为你做的一件事，好好准备你的继位大典吧，话说这章程还是神君教我的。”
“刚好你不是要大明鼎吗，我再专门给你那个师弟发一份请帖，让他来，你和他要。”他说道。
江嵬：“呵，你安排的挺好。”
“第二。”索岸无视江嵬似笑非笑的表情，憋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憋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部肌肉抽动两下，道，“把那个和你有关系的鬼兔子从我身边弄走，我不带他。”
他没什么感情的语气里说出来的话却是嫌弃意味十足。
“他怎么了？”
“太笨了！”
索岸本是不苟言笑之人，说到这里竟然没忍住露出牙疼似的的表情。
“神君都亲自指导过我，他都没说什么。”言下之意就是自己不行还怪到他身上来。
江嵬和索岸同时看向廊外幽幽飘来的肃宁。
江嵬说：“这确实是，我师尊教过他。”
索岸盯着来人没说话。
肃宁默默咽了咽口水，抬头看着两个人，虽然害怕，但想着江嵬和神君总应该跟自己熟悉些的，于是鼓足勇气说：“而且你教什么都只说一句话，我多问两遍还嫌……嫌我烦，现在还在阿嵬面前说我坏话，你怎么……怎么不觉得是你自己的问题呢。”
索岸：“字都认不全，你要我怎么教？”
肃宁：”……你……你教了吗，分明就是……”
索岸不想跟他废话径自离去，肃宁还想跟他理论：“喂，索岸，你站住。”
他在看到索岸离去之后想追上去，又看到江嵬还站在原地，脚步一顿：“阿……嵬。”
江嵬说：“他可是鬼神，上任鬼王，竟然让你直呼其名。”
肃宁脚下默默移动了几步：“我先走了。”他迅速跑远。
江嵬站在原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过了片刻，转身进屋。
*
“我看见外面的人很多，他们是在忙什么？”叶长安问。
江嵬拉着他走过长长的甬道，暗黑的空间中每走一步前方的灯火边自动燃起为他们照明，他要带叶长安去一个地方。
“一百年前我和索岸打了个赌，若是我能赢了他他便应我一件事。”终于看到了尽头，江嵬抬手对着虚空一点，鬼气缭绕的红色结界顿时散开。
“你让他干什么了？”
两人从中走出来，眼前豁然开朗，一块巨形广场正中矗立着一座其貌不扬的巨型宫殿，四面并无他物，广阔的平面上唯有这座楼宇拔地而起，等他们踏入这片领域时，就连身后的通道也消失了。
仿佛天地间只有两个人和一座宫殿。
江嵬回答道：“让他以鬼王的名义继续就在鬼界，直到……”
“直到什么？”
江嵬笑道：“直到我和你在外面玩够了，下次回鬼界之前。”
叶长安笑了笑，没接他这话，其实他不是没发觉江嵬说的话漏洞百出，可意外的，他并不想深问，或许潜意识里觉得还没到时候，也或许是在等江嵬的主动坦诚。
“所以外面那么热闹是为了你的继位大典？”
“嗯。”
“这是什么地方？”叶长安不再多问，抬头看着匾额，“长生殿。”
他们走到宫殿前，抬头望着高耸的宫宇，江嵬说：“这是这些年从各界收罗来的天材地宝，给你的。”
叶长安眼睛一亮，目光看向江嵬。
大门在二人面前缓缓打开，露出了与外面截然相反的景象，几乎可以用穷奢极欲来形容。
叶长安看着满室珍宝，姑获鸟的翅膀，应龙的龙角，上古妖神的妖丹，上任魔君的手杖……
“这些……”
江嵬：“这是第一层，越往上，东西越珍贵。”
从前他连林枝净想要一把扇子都没法给好一点的，年少时的无能为力困扰于心，几乎成了江嵬的执念，哪怕在千年之后依旧耿耿于怀，只恨不能囊尽天下之宝，倾尽天下之力，成为六界之主。
他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拼命修炼，在有能力之后为他起高楼，为他寻奇珍，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究还是等来了亲自带着他的师尊来到这里的这一天。
绕是叶长安一双遍阅天下珍品的眼睛在这宫室面前也忍不住生了波澜，满目琳琅看的人眼花缭乱，他在极度兴奋地同时心中又有些无法忽略怅然。
“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我的？”他问。
“都是你的。”江嵬说。
“那这个呢？”叶长安玩笑般戳了戳面前人的胸膛问。
“这个一直都是。”江嵬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