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月才是昊灵君王该有的样子，于大厦将倾之际力挽狂澜，撑着摇摇欲坠的昊灵国史往前走了好几年。

东越王师一路势如破竹逼近昊灵王都，西南边境谢淮之苦苦支撑，被挥师北下的北晋从中截断，彻底陷入围困之中。

九方战一改从前阴郁寡言，一身金甲气宇轩昂，胯.下是高头大马，身后有数万雄师。

对面曦月带着昊灵国王城护卫军严阵以待。

九方战感叹地目光从昊灵国王都的城墙上扫过，最后落到站在众人之前祁曦月身上，微笑道：“曦月帝姬，好久不见。”

曦月面无表情：“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没想到在昊灵王宫装疯卖傻的十五皇子不过一年，就从这么多兄弟当中脱颖而出坐上了太子之位。”

九方战：“太子算什么。”他眼中带着勃勃野心，“我要的是这天下至尊之位，而你们昊灵只是我问鼎天下的第一步。”

他笑道：“说起来，曦月帝姬和我是同类人，为了权力装模做样十数年，只是我运气比你好，东越还有救，而你们这烂透了的昊灵国怎么经得起四国同时征伐，你们的战神将军被多疑的昊灵国主种下无解剧毒，还不放弃抵抗，不过没什么，攻破王都，他就不过一支残军而已，可惜了。”

他似叹非叹：“若能得他助益。”不知想到什么，他又直白道，“帝姬当政，不知如今的昊灵王是死是活？好歹是同胞兄弟，总不至于这么轻易就杀了他吧？”

曦月眼中透着冷意，握紧手中的剑缓缓抬起：“我与他，乃昊灵内政，而汝，是外敌。”

话落，长剑骤然放下，剑尖直指前方，高声喝道：“誓死护卫王城！”

视死如归的护卫军朝着东越军队而去，战争一触即发。九方战摇了摇头：“不自量力。”

曦月的剑丢了，她从一个东越士兵的那里拿过箭筒，三箭齐发次次命中，身边的护卫一个接一个倒下，鲜血溅了她满脸，黏稠的血液几乎让她睁不开眼，可她依然坚守。

在上万数的敌军面前，几千护卫军根本就是以卵击石，旌旗猎猎，战鼓震天，忽有所感，曦月抬起已经麻木的双臂再次搭箭，拉弓，朝着不知何处射出了惊天一箭，弓弦被鲜血染透。

最后护在她身边的，是昊灵培养传承了几百年的只护卫君王的红甲卫。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九方战骑着铁马，高高在上踏过女子的尸身进入昊灵王都。

“去把昊灵王找出来。”他脸上带着不明笑意，轻声道。

祁安被人提溜着扔在九方战脚边时，他还没从曦月的死讯中回过神来。

虽然曦月给他下了那么多年的药，可不知为何，他并不怨她。老国主女儿有二十多个，唯有出身卑微的小宫女生的曦月最后寄养在了王后身边。

她很会做饭，常常让宫人送来各种精致吃食，她还会给祁安亲手缝制大氅甚至鞋袜，却从来不告诉他。他还是后来从别处才得知的，久而久之祁安也愿意叫她一声皇姐，后来又让王后把曦月带到中宫来养。

虽然现在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有目的的，不知道为什么，被关起来这么久，他反倒清醒的多。

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十岁那年爬到树上睡觉一不小心翻下来被刚好路过的谢淮之接住，趁着人没反应过来祁安没怎么想就揭开了他的面具。

后来才知道，谢淮之年少时因为长相太过俊美威信不足，一次任务中因为约束不了下属造成了重大失误，所以后来才一直带着面具。

还想起了更小的时候，他骑在老国主的脖子上摘母后宫中石榴树上结的果。

最后眼前浮现的事在他被人抓走的时候帝师祁荣铮撞向士兵手中刀剑的情景。

他挣扎着，嘶哑地喊道：“王上……昊灵……复我昊灵……”

祁安行迹狼狈趴在地上，尚且疑惑的目光很长一段时间都一动不动，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视线里一人踩着双战靴走了过来，祁安顺着地上那双脚往前望，印入眼帘的九方战冲他咧嘴一笑：“好久不见。”

这句好久不见无由地让他后背发凉，祁安看了看周围，发现是在城楼之上，往日人声鼎沸万人空巷的大街上此刻空无一人，楼下是严阵以待的东越军队。

九方战道：“这世间总是公平的，还记得吗，也是这座城墙之上，我至今都不知道是如何惹恼了你被你让人在这里吊了三天三夜。”他揪着祁安的衣领将他提起来按在垛口处，压着他的脑袋，“不过风水轮流转，你看，现在换你成阶下囚了。”

祁安的脸在粗粝的墙面上摩擦，硌得他生疼。他挣扎道：“你要报仇，杀了我就是，拖我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九方战哈哈大笑道：“你呀，太天真了！”

他笑着对身后招手，立刻有士兵上前按压住他，其中一个士兵双手捧着装满水的大缸，另外一个扳开祁安的嘴，强迫他喝水。

祁安不明所以，剧烈地挣扎，他力气极大，全力之下几个人竟然没能按住他。

“废物。”

九方战冷冷吐出两个字。

身旁的副将招手两个人出列，祁安被他们全力按下，不知道灌了多少水，他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瘫软在地被人绑起双手任由他们把自己吊起来。

很快，他就明白了那些水的用处。

方才还不见人影的街上一家家一户户纷纷正门大开，里面的人被东越士兵推搡着出来，不过片刻，祁安的下面已经是满满当当一街人。

祁安的腹中，翻江倒海，他眼中逐渐露出近乎绝望的恐惧。

*

南萧王城的大门缓缓打开，南萧王献上王玺和南萧舆图。自此，这场为一统天下长达十年的征伐之战彻底结束。整齐划一的黑甲军取代原来的南萧城防军。

东岳王都。

谢淮之刚刚扫清诸国余孽率军返回，身着黑色战甲脸上一如既往带着纹路狰狞的黑色面具，街头一个蓬头垢面的听见渐行渐近的马蹄声忍不住颤了颤。他的手足无力地下垂，整个人只能靠着匍匐前行，谢淮之不经意扫了一眼，叫花子无意间露出来的手臂上的红鹰纹身让他神色巨变。

是昊灵红甲卫！

九方战估算着时辰，等候已久的人终于出现在视线之内，他神色慵懒，笑吟吟地看着谢淮之：此刻整个大殿之上只有他二人：“大将军来了，如此行色匆匆，是有什么紧急军务要奏禀吗？”

谢淮之沉默地注视了他许久，才开口道：“你想要的如今都已得到，答应我的，是不是该兑现了。”

十年前昊灵王都沦陷，谢淮之本想率军回援，奈何当时他们已经被围困数月，强弩之末自身难保。

他们这支残军被俘后也就预示着昊灵彻底亡国，九方战让谢淮之替他卖命，交换条件是放他携昊灵国主功成身退。

可今日，谢淮之见到了凌，护卫祁安的红甲卫。

凌告诉他，他一直以为活在东越王帐中的昊灵王上，其实早就死在了十年前。

谢淮之不敢想象，那样的人是怎么熬过临死前三个月的。凌说，他在世人面前丑态百出，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昊灵王，被吊在城墙上那些日子祁安日日都要被千人瞧万人看，受尽辱骂和白眼，因为只有这样，昊灵的百姓才能讨好新王，才能求得亡国之后上位者大发慈悲下的那一线生机。

经历了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之后的祁安精神崩溃，后来更是在听说谢淮之叛国的消息后，整个人都疯了。

听到这里的谢淮之无声地闭上眼睛，拳头被他捏的咯咯作响，半晌后才问：“怎么死的？”

凌说：“当年昊灵国破，一些昊灵国百姓私下组成义军反抗东越，有人认出来被挂在城楼上的是她们的国君祁安，展开营救行动失败最后被九方战全部活捉。”

“然后呢？”谢淮之哑着嗓子问。

“后来那些女子被全部带到王上面前。”说到这里，凌的声音都带着颤抖，“二十个女子被捆在一起，被他们乱□□死。”

尸体在祁安身旁挂成一排，鲜血汇聚一片，混合着浓烈血腥味的微风让祁安原本空洞呆滞的目光再一次陷入无边的悔恨和绝望中。他想起祁荣铮的教导，想起这些人只因为自己是昊灵王便奋不顾身来营救，可自己从来没有为昊灵做过什么。太久没说话的嗓子干涩沙哑，祁安微扯嘴角，低声喃喃自语：

“是我明白的太迟了！”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在被吊在城楼上的情况下把绳索套到自己脖颈间的，连驻守的成楼上的士兵都没有发现异常。当第二天第一缕阳光照到城楼上时，他已经浑身凉透。

不知是哪里飘来的红纱缠绕到这位亡国之君身上，眉心朱砂鲜亮如血，神态安稳如弥勒。哪儿有人死后是这副表情，当日看到昊灵王死相的人无不心生寒意。

谢淮之拿剑指着九方战，铺天盖地的恨意几乎将他淹没：“你该死！”

九方战站在原地分毫不动，依旧笑语盈盈：“天下初定，朕还没带着大越皇朝走向繁华盛世，可不敢死。”

谢淮之身体缓缓下滑，剑尖朝地支撑着他：“你什么时候下的毒？”

九方战嗤笑：“怎么说是我下的毒，你忘了当年你阵前毒发是谁就得你了吗？”他慢慢走下阶来，“谢大将军，你替朕冲锋陷阵一统天下功不可没……”

他蹲下.身直视着谢淮之的眼睛，幽幽道：“锋芒太过了。”

“不怪当年昊灵王要对你下毒，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如今你谢氏满门名扬天下，你谢淮之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战神大将军，都快忘了九方战才是结束这乱世让他们从此不必受战乱之苦的人。”

“可你是乱臣贼子啊，你背叛昊灵国，我怎么就忘了呢，是朕给了你翻身的机会，如今这机会朕想要收回来。”他轻笑着起身道：“当年你的毒便一直没解，我不过让巫师给你下了一点别的……蛊毒。你呀，只适合做冲锋陷阵的将军。

“将军，就该永远留在战场之上。”

黑色面具之下，谢淮之的口鼻眼睛都缓缓流出鲜血，他抬眼看着九方战，轻嘲道：“你说得对，早在昊灵国破的时候，我就不该……”他低头看了眼不小心弄到身上的血渍，想到那年被人揭开面具时那惊鸿一眼，他最爱干净了，谢淮之想。未曾想到，当年临走前说的话竟成了诀别之言，他对九方战笑道，“你得偿所愿了。”

那年他带着身为质子的九方战入昊灵时，看见畏缩不前的九方战，也问过为何取这个名字。

现在他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