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恩努力消化这些让他措手不及的消息，好在这里是江边，江水潺潺流淌的悦耳声响和清凉的江风很快就让他起伏的情绪冷却了下来。

他瞥了祝湫一眼，但目光明显平静了许多，问相关人员：

“除此之外，我想你应该还有别的什么是需要告诉我的?”

相关人员微微一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就是把他带到你面前。”他瞄了祝湫一眼，继续说：“剩下的就是你们上下级之间的事了。”

他一说完，就看了看祝湫，然后朝傅恩挑逗性地挤眼一笑，生怕引火烧身一样，拍拍屁股就转身走人了。

傅恩没有看到他走向了哪里，因为他刚一转身，就从视野中消失了。

现在，就只有祝湫和傅恩彼此一言不发地在长椅旁干站着。

比相关人员更过分的是，到现在，祝湫都只是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傅恩，没跟他说任何一句有实质性意义的话。

傅恩无法忍受了。

“对于我们的工作，你总得说点什么，至于其他的事，我可以暂时当作不记得。”

无法忍受的不只他的思想。

他感觉身体里的力量仿佛被抽空，越来越无法支撑站立，他需要以人类的方式找个地方，合上眼睛正式休息一下，哪怕只是很短的时间。

或许，他的身体还需要一些食物来补充能量。

睡眠，具体的食物，可能接下来还会伴随着排泄……面对碳基生物所需要面对的各种身体反应，傅恩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恐惧。

“你的黑眼圈是画上去的么？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的眼睛可比星星还亮。”

祝湫端详着傅恩的脸，如果不是他的语气还有些温度，否则傅恩根本无法从他冰山般的脸上看出任何情感。

而诡异的是，尽管祝湫现在裹着风衣和高领打底衫，傅恩的脑海里还是不自觉浮现出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所看到的那副身体……以至于现在看着祝湫的感觉简直就像是透视。

“你的脸给人的感觉真不像是会讲笑话的样子。”傅恩淡淡地说，从祝湫身上移开了视线。

他装作很自然地用手按住长椅的椅背，借此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不想在现在这么困顿的时候和自己的顶头上司进行没有意义的唇枪舌战，而且随着天色渐亮，附近陆陆续续出现了其他人的身影。

傅恩认得那些穿着橙黄工作服的城市清理工作者，另外还有一名打扮潦草、还没睡醒就出来遛狗的年轻人，不过那零星几个背着健身器材包的老人，倒是让他觉得有些古怪。

“看来，他们比我对你有吸引力。”祝湫注意到傅恩的视线，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说出这样的话。

反正当傅恩重新把目光放在他身上的时候，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什么不一样的表情。

“我想我们应该先离开这里，找个适合谈论工作的地方。”傅恩直截了当地说，不再指望这位身份复杂的顶头上司能主动意识到他的工作职责。

“真是难得，这次我们想得一样。”祝湫歪头看了他一眼，将双手放进风衣宽大的口袋里，一转身，头也不回地朝路边走了过去，“到我车上谈。”

“远吗？”傅恩用另外一只手按着大腿，努力掩饰着心中的不安，他直觉自己所剩无几的体力支撑不了他走太远的路。

祝湫没有回答，而是停下脚步，回过头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

虽然只是很短的一瞬间，但傅恩还是看到祝湫皱了一下眉头。

很快，傅恩看到对方的视线好像扫描仪一样，从他的脸上一点点向下转移，最后在他的腿上定格了一秒钟——傅恩感觉有些不妙，因为祝湫忽然折返了回来。

“我想对你来说可能有点远。”祝湫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天塌下来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淡定神情，没打一声招呼，甚至连个征兆都没有，就弯下腰，把傅恩背了起来。

傅恩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祝湫背着走出了好几米远，事实上他也没有力气做出什么反抗。

虽然要是在他还是四维生物的时候，被一名人类这样对待绝对是奇耻大辱。

祝湫身上温暖的体温透过风衣，从宽大的后背传递到了傅恩身上，和他至始至终所表现出来的冷冰冰的态度产生了极大的反差。

这是傅恩第一次感受到一名人类的体温，之前一直单调的生活在宇宙中的他，无法找到合适的形容来描述此刻的感受。

交易所里那些回归的人类灵魂是没有温度的。

不过，当傅恩被祝湫背到车旁，从地面线边投射出来的、第一缕真实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的时候，那种温暖治愈的感觉和祝湫的体温重合了。

只是眼前的这辆车，和傅恩想的有些不太一样。

“……你的车，只有两个轮子？”他看了看停在前面的另外一辆轿车，心中还抱着一丝侥幸：“我没站错地方吧？”

祝湫抬起他的长腿，不费吹灰之力就跨到摩托车座上，然后看向傅恩，扭头往身后的座位上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腿没麻到爬不上来吧？”

腿麻？

傅恩微微一怔，看了看摩托车后座，心中竟然莫名松了口气:幸好他以为自己是腿麻。

毕竟，腿软丢脸得多。

傅恩装作没有注意到祝湫针扎似的目光，脱下手套放进口袋，然后扶着冰凉的真皮车座，手指暗暗用力，这才看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地抬起他的腿，安然地坐在了后座上。

“还不错。”祝湫侧目看了他一眼，然后目视前方，熟练地用脚盲抬起摩托车边撑，一拧摩托车钥匙，“能直接从地面上抬脚就跨上我这辆车的，除了我，也就你了。”

傅恩感觉自己的身体随着轰隆的引擎颤抖了起来，他低头看着震颤的车身，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即使身体只是处在如此轻微的不稳定状态下，还是让傅恩感到很陌生，四维生物从来不会经历任何的不稳定。

但他还是真心实意、又实事求是地回了祝湫一句：“我腿长。”

祝湫很难得地嗤笑了一声，可惜随着奔驰起来的摩托车所带来的呼啸风声，坐在后排的傅恩什么也没听到。

祝湫大概把摩托车的车速开到了最快，但模糊起来的风景倒没有让傅恩感到任何不适和危险。

在他还是金手指交易所的管理人的时候，操作时间流速所带来的视觉冲击更加极致疯狂。

唯一让他不舒服的，只是像刀子似的往他脑子里钻的冷风——人类的身体真的太羸弱了。

这个时间路上没什么车流，借着明亮起来的天光，傅恩开始认真地端详这座陌生的城市。

和他印象中的人类都市差别有些大，高楼大厦的数量并不是很多，放眼望去的那几幢仿佛鹤立鸡群，大多数建筑仍旧是保守的低层建筑，整座城市给人一种朴实的气息。

“现在我已经在你的车上了，可以开始谈谈我们的工作了么。”傅恩对祝湫说，但他的目光依旧在别处。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祝湫的音调提高了一些，他把上半身压得更低，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提醒道：“坐好，我们马上要更快了。”

话音一落，傅恩就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推背感，接着，他的身体因为惯性朝后仰倒。

因为他是第一次有这种经历，整个人完全处在茫然的懵圈状态，甚至在发现随着惯性，自己和祝湫后背之间的空间越变越多之后，感到有趣地睁大了眼睛……

傅恩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处在危险的坠车边缘，直到祝湫的手及时伸向他，抓住他的腿，有力且迅速地将他拉了回来。

“看来你需要尽快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包括如何安全的生存下去。”祝湫看着后视镜里的傅恩，“抓紧我。”

“抓紧你？”傅恩打量起他的身体，认真地思索道：“抓哪里？”

“随你便，”祝湫冷漠地说：“只要别从我车上掉下去就行，别指望我的脑袋后面总能长眼睛。”

傅恩没有太听清他后面的话，但经过刚才的体验，也明白了自己应该怎么做。

他用双手紧紧抓住了祝湫被风吹起来的风衣衣摆，像拉着缰绳那样。

祝湫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往后拽，忍不住盯着后视镜瞪了一眼，恰巧遇上傅恩波澜不惊的目光，两人就这样看着对方，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

很显然，傅恩不觉得自己采取的安全措施有什么问题；于是，祝湫只好在路口转弯时，猝不及防地让车身极致地倾斜向地面，以压弯的惊险方式让傅恩小小地了解了一下他的不满。

傅恩起初确实被小小地惊吓到了，但很快就被第一次体验所带来的兴奋掩盖了下去，“刚才那是什么技术？还能再来一次么？”

祝湫没有收获到自己想要的反应，尽管依旧是一张冰山脸，但眼神中的不爽简直快要朝傅恩杀出来了。

他开始意识到毕竟对方之前是四维生物，蓝星人的那一套可能无法在他身上适用，不过并不影响他借题发挥：

“你好像不太专心自己的工作了？”

“恩？你最好能说说我的工作具体指的是什么。”傅恩盯着后视镜里的他，注意力转换得很快。

“你觉得这座城市怎么样？”祝湫忽然没头没脑地反问了一句。

“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繁华。”

“嗯，太旧了。”祝湫放慢车速，看着周围深深吸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所以我很少回到这里。”

傅恩一脸琢磨地看着他，放慢语速确认道：“我可不可以把你的话理解为，你并不是生活在这里，而是为了工作才来到这座城市，也就是说，这座城市有我需要找回来的金手指？”

“你不会以为你的下放地点是随机的吧？”祝湫高高在上地瞥了他一眼，嘴角似乎还带着一抹笑意，但当他回过头看路的时候，脸色立刻变得凝重起来。

“你是怎么确认丢失的金手指的位置？”

傅恩没等到任何回答。

他听到“砰”地一声闷响从车头传来，紧跟着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摩托车急刹停了下来。

祝湫的衣角从傅恩手中挣脱，他是像拉满了的弹弓上的石子，整个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朝前远远飞了出去。

重重摔落在地的瞬间，傅恩又感受到了许多未曾体验到的感觉。

身上的骨头好像瞬间散了架，头晕目眩，视野模糊，一股裹挟着血腥气的温热涌向口腔……如此复杂剧烈的感觉在几秒钟内发生，然后突然消失。

朦朦胧胧间，傅恩看到急刹的摩托车前，有一团影子以诡异的速度瞬移到了马路对面。

他明确地知道，那个速度不是蓝星的任何一个普通生物能够发挥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