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要拿稳。”
一声严厉的喝斥从头顶如劈落。
幼时沈晦还不及那人半身量高,他依言握紧掌剑,听得那人又道:“使不了长剑已是君家败耻。短剑,便意味着近身搏斗。你可知不能暴露半分弱点?”
“你的思虑,你的精神,你的速度,你的爆发。”
“一样也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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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一转,四周烈焰般炽热。眼前被一片血色浸染,大火燃尽。
“我问你,悔了没有?!”
那人在怒火中大吼,却在焦土之上落下晶莹一泪。
“看着你的娘!睁大眼睛看清楚!”
“她是被谁害死的?!”
那具尸骸已是面目全非,中腰以下全然漆黑一片。
沈晦的喉咙几乎干裂到溢血,他不敢再看,那人却将他的脸狠狠掰向满地尸骸。
他的指缝早已挖得血肉模糊,徒留尖甲深深嵌入烤红的掌心。
“悔了。”他听见自己破碎的声音。真是奇怪,怎么还能说话呢?明明喉间早就只剩鲜血了啊。
“是我害死的……是我。“
那人听言,极力抑制着颤抖,挥刀割向沈晦右臂筋脉。
“从此往后,你便不要再使剑了。”
沈晦瞳孔紧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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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等他抬头,便被人用力下拽,眼前画面又是一转。
“好孩子,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父亲了。”沈钟义将在雪里逃亡数日、冻得僵紫的他抱紧,“为父知你心中悔恨,却仍期盼着你向前走。”
“为父姓沈名钟义,你叫什么名字?”
“晦,单名一个晦字。”日日在悔。
“晦?”在颠簸的马车之中,沈钟义将暖炉放在他的掌心,慈笑道,“好。今日起,你便叫沈晦了。”
“可有表字?”
“未曾。”
沈钟义喊来妻子孙氏,将他悉心托付给一户田间的普通人家,又反复叮嘱想家了便寄书信来。
“那便取字矜安吧。你可喜欢?”
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无法言语。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自是在矜安。”沈钟义俯下身,将妻子亲手编绳的平安锁挂在沈晦洁白的脖颈,“不走大道也罢!矜安在,便足矣。”
沈晦垂眸看向胸前熠熠生辉的金锁,眼中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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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晦刚想拉住他离去的衣袂,画面徒转。
他见高堂明镜,沈钟义早已半头白发,苦面愁容。见沈晦前来,仍是揽过他肩,眉间带笑,“爹前些天特从鹤轩楼里聘了两位做糕点的大厨,养在府里,以后想吃便喊他们做。”
“矜安呐…”
“不叫你黑发人送我了。”
“而后,为父庶几无愧。”
沈晦于噩梦中坐起,猛喘几声,才惊觉已是泪洒满襟。
“父亲。”他终于夺回了自己的声音,喃喃道。
然而耳边只余胸腔传来的震耳欲聋,再无应答。
他疲惫起身,往炉中添了一昧宁神香,独望月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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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自古皇路当清夷,爱卿沈钟义高风亮节,其之于朝廷,殚精竭虑,死而后已,当垂丹青之上。朕悯其汗马功劳,追封国公之号,以正一品朝臣之礼下葬,望后世效之。”
沈儒、沈晦等人接旨叩拜,跪谢隆恩。
然哀声肃穆,怜丧幡高悬。
昔人鹤去,徒留世人吊苦。灵柩前是抑不住的哀嚎之声,沈晦却觉得两眼发干,什么也流不出来了。
送旨公公已然离去,沈儒生生跪在地上,却不曾起身。沈晦刚要扶他,却瞥见他面上泫然,两行热泪沿下颚滴入黄土。
沈晦垂眸,掀了袍子一同跪下。
半晌,沈儒才动了动眼睛,向他一侧看去,哑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沈晦向天地俯身作叩,长久不能起。
“祭苍天在上、黄泉有知,燕京沈晦必秉父亲遗志,不敢有丝毫违背。”
沈儒猛然抬头,紧紧箍着沈晦深垂衣袖之下的手腕,双目猩红,“父亲和你说什么了?”
“不过是兄友弟恭之言。”沈晦神色不变,语气却迟疑道,“兄长......”
沈儒仿佛才意识到此举不妥,恍然松手。
“十年前,父亲将你带回府中,不盈一月,府中死了三个细作,母亲更是突然因病长辞;如今,你刚入府不过几日,父亲便驾鹤西去。”察觉到旁侧之人身形一顿,沈儒疲惫地看向沈晦,却是满目疮痍,“弟弟,这一切,都和你无关。对吗?“
沈晦不忍再去看他,别开眼。
却听得那人好似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央求道:
“你说话,沈晦。”
“你告诉我,这些都不是因你而起。你只是沈晦,是我唯一的弟弟。对吗?”
“你回答我,求求你,你回答啊......”
沈晦后退一步,喉如刀割。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的一丝一毫都是禁言。
“沈晦!”
“你若还当我是兄长......”
沈晦环视周遭宛若鹌鹑般佝偻着脑袋的下人,别过身,握紧拳心:“来人,兄长累了。扶他回去休息罢。”
“你为何不回答我?!”沈儒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神情愠怒。
“你可知,在父亲被辱策反之时,我是如何四处奔波、摇尾乞怜,求他们放过沈家。御史台、大理寺府......我全拜遍了。”
沈晦的双肩被他抓得生疼,却只沉沉地注视着他崩溃的脸,不发一言。
沈儒狠心将他一推,外衫落地也全然不顾,抑制不住颤抖道:“柳家不愿见我。他们寻你,以半个寿春作胁。你断然拒绝。”
“你驳他们面子,我不怪你,是他们辱你在先。我沈儒的弟弟,还轮不到外人欺挟。”
“只是,那不过是半个寿春。在你眼里,在你眼里……竟是抵不过父亲他一条命吗?”
他停止了悲戚,却徒然大笑起来,狼狈地叫人认不出半点往日矜贵的影子。
“所以,他们都是你害死的。是吗?”
仿佛多年前的场景时空重叠,沈晦忽闻两道不同的声音悲哀地在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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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被谁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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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晦呼吸急促起来,那被箍红的手骤然握紧,又倏尔松开。
“昭阳。”沈晦在满目惨然的白布翻飞中劈晕了沈儒,低声唤道。
一黑影闻声落地,“公子?”
“将今日听闻此事的人处理干净,不要有遗漏。”
“公子,公子饶命啊!”
“二公子,小人绝不会将今日之事透露半分!”
“是,公子。”昭阳应声答道。
霎时间,数道黑影从暗处浮出。昭阳抬眸看向沈晦,字字斟酌,艰难开口道:“那沈大公子……”
“我自会处理。”沈晦眉间颦蹙,颤抖着双睫闭了眼。
血河与灵堂别有一番感离悲恨的凄苦。沈晦耳边闷声跪地的声音不绝于耳,一屋杂人很快便被处理干净了。
他总归是欠了沈钟义一条命的。无论是大雪那日,沈钟义拥他上马、赐他姓名,还是飘零今日,沈钟义以死消了皇帝彻查沈家底细的打算。他愧对沈家太多。
他都知晓。
再度睁眼,沈晦眼前已是清晰一片。
他玄然玉立,屋外阴云已逼近身侧。
不过是暴雨前的第一声雷鸣。
“公子,屋外有封密传。”昭阳拎着一支折箭迈门而入,“信上说,‘欲识锦帛,今夜亥时。’什么啊,什么锦帛?地点也没说…真是奇怪。倒是这信,还怪香的。”
沈晦指间青葱,捻着信纸于火中焚尽,燃起一阵奇香。他微微勾唇。
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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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初冬,夜雪下得正紧,寒风于五指间将人吞没。
沈晦一袭夜衣,脚尖轻点。眨眼间便来到贺府后院。
他摘下面纱,忽而孤月之下一人袖带皆飘,于高树中落,将他鬓角的须发扬起。那轻笑声酥酥痒痒地绕过沈晦耳畔,听得那人柔声细语:“心肝,你来见我了。”
沈晦对这称呼置若罔闻,薄唇微抿,嘲讽道:“贺侯爷相约,沈某怎敢不来。倒是不如侯爷雅兴,单衣于树中看雪。”
“不过是邀你我共浴白头罢了。”贺缄吾不温不热地垂下眼眸,将袖上落雪拂去,坦然道,“不刻意着些,又如何能叫心肝思及我?”
“……”
沈晦脸上不动声色的神情终于龟裂了一分。论起顾左右而言其他的本事,他总是甘拜下风的。于是淡淡开口道:“侯爷信中所谓何意?”
贺缄吾款款一笑,装作没看见沈晦脸上的隐忍之色,将左手轻揽过沈晦的肩侧。
“我们去一看便知。”沈晦只见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将自己往青天一带,两人瞬间咫尺远近,他的鼻尖甚至能嗅到那人身上好闻的荃芜香。
倒是和记忆深处母亲身上的味道如此相像。
沈晦冷哼一声,又曾想这人如何能与母亲作比,便专心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