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听到有人讲述了一段传奇的故事，那个梦寐以求的人给了自己一个极尽温柔的回应。

然后他醒来。

梦中之人正趴在床边守着他。

“哥哥……”寻澈出声，这才发觉自己嗓音沙哑得不行。

床边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动了动，段醉书睁开朦胧的睡眼，清醒之后，突然掐住寻澈的脖子，将他狠狠压在床上，眼眶通红，“你混蛋！”

寻澈一愣，眼眶中积攒着泪花，却扯出一个笑来，“是，我混蛋，哥哥打我吧，我绝不还手。”

“你以为我不敢吗？”说着高高扬起手掌。

寻澈闭上眼睛。

巴掌没有来，静了片刻，颈窝处却埋了个脑袋，湿润的液体浸润皮肤，寻澈被那泪眼烫得心疼。

他大手抚上段醉书的后脖颈，另一只手搭在对方腰间，将人牢牢摁在怀里，“哥哥。”

“阿澈，”段醉书嗓音低哑，“他们……”

寻澈紧紧抿着唇，微微收紧了怀里的力度，仿佛想把眼前的人彻底嵌入自己的身体才好。

段醉书未说完的话他明白，那个故事很遥远，却也很近。他们曾经忍受的、如今经历的，不过是一场天帝与魔尊恩怨的游戏。

那些人是他们的父亲，却动动嘴皮子就让他们失去至亲、忍受煎熬。

更痛恨的，是自己的无力。

无力夺回帝后的灵识、无力在幼年逃开砍断自己尾巴的父母，甚至差点无力保下所爱之人的命。

与命运搏斗，下场惨烈。

段醉书的哭泣是无声的，寻澈也是。在这寂静如常的一隅里，两人拥抱在一起，如受伤的幼崽一般，从彼此的身体汲取温暖和力量。

不知不觉间，纷纷睡去。

两人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段醉书先醒，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腰间搭着寻澈的手臂。他揉了揉眼睛，刚往外动两下，就被对方搂了回去。

寻澈嗓音含糊，“哥哥再睡会儿吧……”

段醉书失笑，“外面有人，咱们总得去开个门吧？”

寻澈脖子埋在他后脖颈处，不情不愿，“你休息，我去。”

说着便起身下床。

来的人是燕姨夫妇，估摸着寻澈差不多也该醒了，特意煮了一些清淡小菜。

吃完，说起了另一件事。

“和仙君一同来的那位姑娘，虽然性命保住了，但一直昏迷不醒。”燕君道，“不知仙君，是否想救人？”

“自然要救。”段醉书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燕君道：“这姑娘像是被困在了梦魇中，若想救人，得破了她的梦魇才行。不知她没有和你们提过，自己平日的心结？”

段醉书思忖片刻，道：“她曾与我提过，一心想要复活自己的故乡。”

燕君：“有个头绪便好办了，等我潜入她的梦境询问一二。”

白银玉房间。

燕君二指并拢，轻点在白银玉额头，自己也缓缓闭上眼睛。纯澈的蓝色灵力萦绕在两人之间。

燕姨解释道：“这是我夫君的破梦术，能潜入沉睡之人的意识，通过询问找到一些内心深处的秘密。”

不多时，蓝灵渐散，燕君睁开了眼睛。

“如何？”段醉书问。

“此事难办。”燕君蹙眉，“她的故乡是早在十几年前就覆灭的珈丘古城，一座荒无人烟的死城，怎么能复活？于是我便问她，是否知道复活的法子，她只答了两个字——灵果。这位姑娘心思重，旁的我也问不出来了。而且她体内有一股特殊的灵力护着，我想强行突破也找不到入口。”

寻澈若有所思，“……珈丘古城。”

段醉书看向他，“阿澈，你知道？”

“只是略有耳闻，是我很小的时候听说书先生说的。西域有一古城战事颇多，又遇上百年不见的干旱。城里的百姓纷纷出走，但古城地处沙漠中心，大多城民都热死在了沙漠里。后来这座城战败，人也都死光了，几年后成了荒漠。”

段醉书眉宇紧锁，“成了荒漠，那就算是灵果也就不回来啊。”

燕姨却忽然道：“夫君，这姑娘梦到的是什么时候的一些事？”

“正是十三年前，珈丘古城灭亡前夕。”

“那我倒是有个法子。”燕姨道，“只需前往这姑娘的梦中之地，再由我施法，可将你们三人送回十三年前，届时便可改变珈丘古城覆灭的结局。”

燕君当即反驳：“不行，这个法术对你的伤害极大，不修养一百年你都缓不过来！”

“我心意已决。”燕姨拉住自家夫君的手，轻声道，“帝后娘娘生前待我有多好你也知道，她就留下长云这么一个儿子，那便是我的孩子。一百年又如何，有你在谁还能欺负到我头上？”

“你……”燕君神色不愉，但也没再开口反对。

段醉书惊叹，“穿越过去之法，这世上居然还有这等玄妙之法？”

燕姨笑着，“一点皮毛罢了。”

正说着，岛上的婢女走了过来，湿润的双手奉上一块翠绿的玉佩，“主人，这是清洗段公子衣物时找到的，本打算洗完衣服就送来，但它突然自己亮了几下，奴婢怕耽误事，就赶紧送过来了。”

“多谢。”段醉书将东西接过来。

玉佩一到他手里便颤动起来，散发出淡淡的青色荧光。紧接着，段小泽的身影从玉佩中浮现出来。

相比之前，他现在的魂魄看着更透明了。

段小泽：“仙君。”

“你怎么跑出来了？”段醉书问，“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段小泽微笑着，摇了摇头，“我是来和仙君告别的。”

“你怎么了？”

“我的魂魄支撑不住啦。当初与仙君约定的两件事早就达成，我在这人间也没什么留念。前些日子一直在昏睡，今日终于有了力气出来。”段小泽道，“我以为自己会魂飞魄散，得仙君一路的庇佑，能留下一点残魂，只是不能再出来了。从此我便长存于玉佩中，化作护身符跟着仙君。”

段醉书沉默须臾，“你可想好了？你若想投胎转世，我托人帮你想办法。”

“不用了，能伴随仙君左右是我的福气。”段小泽道，“我意已决。”

段醉书点点头，“好。”

段小泽朝段醉书深深弯腰拜别，身影化为漫天的绿色萤火，消散在空中，只有最后一抹进入了玉佩。

燕君道：“仙君不必过度忧伤，这孩子灵识尚在，与这玉佩相处融洽，此后定能护着你，也算有个念想。”

段醉书握紧手中的玉佩，沉默地看着。

-

万骨窟。

魔尊坐在殿上，把玩着手里的佛珠串，眼神幽深不明。

穹齐站在殿下。

上次因为没看好寻澈，导致他被罚寒冰地狱禁闭三日，现在浑身上的骨头还又冷又痛。

“尊上，”穹齐道，“探子来报，段醉书三个人朝六翼七寺岛的方向飘过去了，我们是否要上岛抓人？”

魔尊漫不经心，“抓谁？”

“自然是寻澈那个叛徒！”穹齐咬牙切齿。

“这话倒是稀奇。这寻澈从未归顺于本尊，在你眼里却已经是叛徒了？”

“这种不识好歹的人更应该抓回来碎尸万段！”穹齐表忠心，“尊上，我即刻就带人上岛，带着他的人头回来见您。”

啪！

一粒佛珠从魔尊手中弹出，精准甩在了穹齐的左脸，那处瞬间肿了起来。

穹齐立马跪了下去，“……尊上！”

“我最讨厌别人揣摩我的心思，我没叫你动，你就老老实实呆着。”魔尊看过来，眼神中带着隐隐杀气，“寻澈的身份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要他赢赌局，但也要护着他，懂了吗？”

“……属下愚昧，尊上要护着他？为何对他这般好。”穹齐低眉顺眼，都是一样被半路捡回来的，凭什么寻澈就可以享受一句“护着”的待遇。

魔尊慢条斯理道：“既认为我对他好，若是回到二十年前，你愿意和他对换命运吗？”

“我……”穹齐微愣。

魔尊冷哼一声，“下去吧。”

穹齐死死咬着牙，但握剑的手紧紧攥着，关禁闭所带来的痛楚如针扎在身上，心中翻涌着从未出现不甘心和恨意。

人间又过去七日。

大漠。

这里远离农田城镇，甚至远离草木水源，是真正的荒无人烟、寸草不生。

四个人影在路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凌乱脚印，往近了看，其中一个背上还背着一个女人。

正是段醉书一行人。

终于，他们停在了一处高大的断墙下。

段醉书喝了口水，又将水囊递给寻澈，对方将白银玉靠墙放好，接过来也咕咚咕咚润了润肺腑。

燕君道：“这便是当初的珈丘古城遗迹了。”

眼前是一片断壁残垣，风化得厉害，尖锐的棱角已经被磨平。但是从这些残废建筑延伸的面积来看，这个珈丘古城应当是个大城。

在他们身旁立着一块残损的界碑，刻着“珈丘城”四字。

日头炽热难忍，一切耽搁不得。燕姨让他们三个在地上平躺。

燕姨：“仙君，切记，外来者能改变的只是干旱这一天灾，其中人祸乃人族之间的纠缠，万万不可插手，否则一切崩塌，生死难料。”

说完，便开手施法。

一时间，只见原本晴朗的天空乌云密布，大漠上飞沙走尘。以三个人躺着的位置成为一个巨大的阵眼，掀起一场龙卷风般的旋涡风暴。

随着一道天光冲破云霄，段醉书只觉得周遭的景象迅速变化，座座与中原建筑风格不同的高楼拔地而起，干涸的沙漠变成良田，燥热的风化作烟火气息。

白银玉消失不见，而段醉书的外貌发生了变化，金发碧眼，鼻子也更加高挺，脸上还有星星点点的小雀斑。寻澈也变成了西域人的模样，只是两人穿的衣服不太一样。

此刻，两人正坐在一家饭馆里，桌上的菜刚好上齐。

寻澈道：“我的衣裳跟周围的百姓看起来倒是差不多。”

段醉书摸了摸身上的，“我这衣服，不像是普通的，更像是某种军队里的。”

正说着，旁边一桌的客人传来陌生的珈丘话。但段醉书竟然能听懂，看来不仅外貌变了，很多属于古城的文化习惯也自动融汇到了他们身体里。

蓝眼睛的穿一身古朴旧衣，点的菜也只一碗白粥一叠咸菜，叹了口气，“好多天没下雨了，小麦死了不少，再这样下去，不等甘楼人打过来，我们先被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