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邻市回来以后，宋朗对蒋和的称呼改为了小师弟。

“小师弟，没想到袁老师从一中转到你们九中以后，会成为你的班主任。要是我们能早点在袁老师家遇见，没准早就成为朋友了。”

经过宋明德的首肯，宋朗带着小花，在从邻市回来的当晚，就入住了蒋家。收拾完自己的房间，他端着两杯精心泡制的手磨咖啡，到蒋和的书房套近乎。

蒋和正在赶作业。投资学课的作业，明天是最后的期限。这几天忙着处理袁老师的身后事，落下了好多作业，只能捡期限最紧的补起。要是没能按时交作业，也是要扣学分的。

“嗯。”他随口应了一声，两只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手上动作不停。

宋朗见状不再打扰，将咖啡在他右手边轻轻放下就走了出来。

蒋一一的房间里，两个小朋友关着门不知道在干什么，只除了偶尔有一两声惊叹声传出来之外，竟也很安静。宋朗捧着自己的咖啡，在客厅里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宋朗坐在蒋母遗留下来的化妆台前，翘着腿，重新扫视了一圈这间比他在宋家别墅的卧室小了整整一圈的房间。这间房怎么就这么大呢？他放下手里的咖啡，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一圈。还是刚刚那间书房好！不大不小，整洁有序，舒适宜人！甚至连蒋和那间小小的儿童房都比这间好。宋朗咂咂嘴，深觉只要是蒋和待的地方，都是好的。他明明已经和喜欢的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了，可怎么反倒越来越不满足了？也是，喜欢的人就在眼前，却摸不得碰不得，连真正的心意都要隐藏一二。他的小学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自己也是喜欢男人的？宋朗焦躁地举起咖啡杯，一口饮尽，决定去他的温水泡蜂蜜！烈酒还能暖人心呢，干脆挑明了吧！

他两步回到书房门口。书房的门半掩着，是他刚才离开时故意留的门。书房里那人依然两眼盯着电脑，手指轻快地敲击键盘，只偶尔地低下头翻一翻手边的笔记本。书桌上那盏黄铜台灯的照明范围有限，将书桌前后半米划出一个半椭圆状的光圈。蒋和端坐其中，平时冷淡的表情因为专注更显疏离，周身都是不可打扰的气息。

宋朗站在门外，看了许久，直到书房里传来的键盘声将他心里头那点急躁全部敲掉。袁老师的爱情，给他带来的触动不可谓是不大的。四十年！彼此相爱的两个人阴阳相隔了四十年！活着的人怀着深切的眷恋独自忏悔了四十年。人生能有多少个四十年？他们互明心迹，并在时光里镌刻下了那么多共处的甜蜜回忆，最终却还是败在了世俗的污解和阻拦下。袁老师自愧是自己的懦弱害了自己的爱人。其实，有多少个体的力量能打败整个社会联合起来的偏见？流言猛于虎，即便意志坚定到可以无视这猛虎带来的啃噬，那么来自亲人的诋毁和眼泪呢？那些都是直接捅在柔软心头的尖刀，是无论多么坚硬的外壳都无法防御的伤害。

四十年后的今天，虽说社会环境相对宽松了不少，但谩骂、鄙视、嫌恶依旧一样也没有缺席。他们仍然是被主流摒弃在外的少数群体，被多数人用探奇的目光审视着。同样是一对情侣站在街头，一男一女的异性恋组合可以正大光明地当众牵手、亲吻，但同性组合就不可以、也不敢。他们甚至还要强忍着心头想要亲密的冲动，彼此站开一些距离以满足别人对于正常的定义。所以他急了。他想，两个相爱的人尚且被世俗打败，如果蒋和在还没弄明白自己的性取向之前，就屈服于世俗的威吓之下，那他爱情的小苗需要多久才能茁壮成长、开花结果？

可是现在，看着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蒋和，那一天，抱着哭睡过去的蒋一一，行走在众多非议目光中清瘦而又孤傲的背影再一次闪现在了宋朗的脑海里。是啊！慌什么呢？他的小白兔不是被圈养在兔笼里未经风雨的宠物兔，而是在丛林里和猛兽博斗并未落下风的战斗兔。宋朗被自己刚刚冒出来的比喻逗乐了。战斗兔？要是给蒋和配副铠甲，再加上他那张总是冷冰冰的脸，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的。算了，烈酒暖人心，但也灼人胃。他家小和本来胃就不好。还是温水泡杯蜂蜜吧。补中暖胃，养生恋爱两不误！

终于将投资学课的作业在线提交完成后，蒋和稍稍松了口气。他扭了扭脖颈，正想起身泡杯咖啡，却发现书桌上已经有了一杯。浅棕色的液体，一看就知道不是他日常喝惯的美式，里面应该是加了牛奶。想也知道一定是宋朗给他端来的。只是咖啡热气已失，白色的咖啡杯捧在手里，掌心皮肤接触到的是瓷器特有的冰凉。他竟想不起来宋朗是几时进的书房。

“喝杯蜂蜜水吧。咖啡冷了，喝了胃又得疼。”宋朗推门而入，不由分说端走了他手里的咖啡杯，又递过来一个透明的锤纹玻璃杯。玻璃杯里浅黄色的液体，透过坑洼不平的锤目纹，还真和蜂窝有几分相似。

蒋和接过来喝了一口，不冷不烫。温和的甜香划过味蕾，顺入喉咙，又落进胃里，驱走了秋夜的微凉和他的疲惫。

“谢谢。”他轻声道谢。

宋朗的脸隐在台灯光线刺不明的昏暗里，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见他说，“咱俩之间还用谢吗？”

那声音低沉，带着点委屈，也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传进蒋和的耳朵里，明白地表达出了男人委婉的谴责。蒋和一愣，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原来“谢谢”两个字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听的，那他要说什么？

“挺……挺好喝的。”他想了想，低头又抿了口蜂蜜水，磕磕绊绊地夸奖。

“喜欢吗？”宋朗心里直呼太可爱了吧，嘴上却仍得寸进尺地问。

“喜欢！”确实是喜欢的。蜂蜜水的温度也好、甜度也罢，都让蒋和说不出半个不字来。他甚至还很惋惜没能尝一尝宋朗泡得那杯咖啡是什么味道。

“喜欢就好。以后我每晚为你泡一杯好不好？”宋朗弯下腰，将一张柔情四溢的脸凑进光圈里，满目期待地问。

“轰”一声，蒋和的脑子一片空白。和袁老师朗风清月般的文人气质相比，宋朗更像是山石间淙淙蜿蜒的清泉，让人心生亲切的喜意，莫名想要掬一捧在手里，亲自验证它的甘甜。此时的宋朗，眼里有光、嘴角含笑，将温柔两个字演绎到了极致，更是惹人升起了想要更近一步，让自己肌肤也在那清澈的泉水里润上一润的念头。

“咕咚。”蒋和仰起脖子，灌了自己一大口蜂蜜水。

“蜂蜜喝多了会胖吧。”然后他听见了自己愚蠢的回答。

“你怕胖？”那人眼里的光骤然褪去，带着被拒绝的尴尬重又站回看不清表情的昏暗里。

“不怕。”蒋和连忙否认，“挺好喝的。”他又补充了四个字，心里揣着说不清缘由的忐忑，只怕宋朗就此拂袖而去。

“那就这么说定了。还有，以后家里的早、午、晚餐也都由我包了。当然，午餐是指周末那两天的。”

雀跃的声音传来，仿佛之前的失望完全没有过。蒋和被他绕晕了，怎么说着蜂蜜水，一下又跳跃到了一日三餐？他是很喜欢宋朗做的饭菜，但人家是来暂住做房客的，而且还缴了不菲的房租。他哪里好意思再拿人家当厨子使。

“不用。”蒋和说不出漂亮的社交话，只能生硬地拒绝。他在明宋朗在暗，看不清宋朗的表情，让他心生不适，于是又站起身把书房的顶灯给开了。

乳白色的光一下铺满整个房间，身高腿长的宋朗就站在顶灯的正下方，耷拉着眼皮，一脸的受伤。

“我做的饭菜不好吃？”

蒋和“咯噔”一下，脱口而出两句话，“不是的！很好吃！”

“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宋朗双掌一击，带着不容插嘴的速度转身。

“时间不早了。我去叫两个小朋友睡觉，你也早点休息吧。”然后，门“咔哒”一声，被带上了。

书房里一片寂静，蒋和站在原地，带着一脑袋的问号，总觉得自己被套路了。

“舅舅！”

“舅舅舅舅！”

两串脚步声伴随着欢呼声在门外戛然而止。

“舅舅，可以进来吗？”先是蒋一一礼貌地敲门声。

然后是另一个更为稚嫩的童声，带着迫不及待地急促，“舅舅舅舅！”

什么鬼？小花为什么也跟着叫舅舅？蒋和扶额，走过去把门打开，“什么事？”

“爸爸！”右腿骤然一紧。

“爸爸爸爸！”左腿也跟着一紧。

一低头，右边是蒋一一羞涩的头顶，左边则是小花兴奋的笑脸。

蒋和被他们抱着腿，一步不敢动，整个人都恍惚了。今晚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两个三个，除了他自己，都不正常？

“你看看。”耳边有轻笑声传来。

宋朗站在两个孩子身后，递过来一本作业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