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和站在小学校门外，等蒋一一和冯宝宝出来。他今天下午没课，早起送蒋一一上学的路上遇到胡婶，便和胡婶说好了，由他来接孩子们放学。

“和哥哥！和哥哥！书包，背书包！”冯宝宝第一个兴高采烈地冲到蒋和身边，抱着蒋和的腿直叫唤。对她来说，既然和哥哥愿意为她背书包，那也就无所谓是不是奶奶来了。

蒋和从她的小肩膀上把书包取下来，拎在自己的手里，然后看着慢吞吞走过来的蒋一一。

“舅舅。”面对蒋和，蒋一一还是心虚的。虽然狼叔叔帮他解决了问题，但要是让舅舅知道了他打架的事情，舅舅肯定会生气的。

“怎么了？”蒋和微蹙起眉头。蒋一一今天的状态有点不大对劲。换作往常，早该跑过来了。

“哟！这不是小蒋嘛！”

有道尖利的女声从背后传来。蒋和转过身，那一脸的褶子看着有些眼熟，却硬是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怎么是你来接一一呀？一一不是找到他爸爸了么？”三婆拽着徐小胖

又走近了两步，故意压低了嗓门一脸神秘地问道：“他爸爸，或者他那位叔叔怎么没来接他呀？”

蒋和眉毛皱得更紧了。这人满嘴胡话，到底是谁？

“你走开！你欺负一一，我讨厌你！”冯宝宝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徐小胖直跺脚。

“哎，宝宝呀！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怎么我们家洋洋挨了打反倒是欺负人的那个了！”三婆一听不依了。她在宋朗那里没讨着好，见了蒋和，不免想把面子给挣回来。哪里知道冯宝宝却先告了状。

“得亏我们家洋洋长得壮实。不然被打坏了，你们家赔得起么！小小年纪就知道打人了，也不知道像了谁。没准啊，还真随了他爸爸那边的人！要说你们蒋家哪个不是知书达理的？今天倒好！我们挨了打，反倒要向你们打人的道歉。你说天底下有没有这样的理儿！”

三婆这一顿叽里呱啦，气得蒋一一又是小脸通红，刚要开口分辩，却被蒋和一把拉住了。

“一、我不认识您。二、既然天底下没这样的理，您这么讲道理的人为什么要道歉？三、一一的亲人从来就只有我。”蒋和本来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这会儿说话，冷着脸寒着声儿，更是多了几分旁人勿近的味道。

三婆见了不免心里发怵。中午在宋朗那里得到的忠告又回响在了耳边。

“梓洋奶奶，祸从口出这个词听说过吗？蒋和不跟您计较，不代表我也是好说话的。就算是为了您的孙子，您老以后也得注意着点。”蒋一一那个姓宋的叔叔，在她刚跨出校门没几步路的时候，眯着眼睛跟她说了这几句话。她习惯性地想要回嘴，那人却已经钻进一辆灰不溜秋的车里跑远了。大日头底下，三婆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心，那里汗湿了一片。她竟弄不明白那到底是太阳晒的，还是被蒋一一的叔叔吓的了。

现在，眼见平日里不言不语的蒋和一开口也是呛人得很，三婆便有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打算。

“我呸，什么人！邻里邻居的都多少年了，还能不认识？”啐完这句，三婆牵着自己的宝贝孙子，转身就走。那速度倒像是怕蒋和追上去似的。

“怎么回事？”蒋和目光淡淡地盯着蒋一一。蒋一一低下头，两只小手揪着自己的裤腿边，支支吾吾地不敢说话。

“都怪徐小胖！是徐小胖先骂人，一一才打他的！”冯宝宝一看这架势，以为蒋和要训斥蒋一一，连忙拦到了蒋一一的前头站着。

“一一？”蒋和也不阻拦，只管看着蒋一一又叫了一声。

“是他先骂我是丧门星，还说你……你也会被我克死。我……我就打他了！”蒋一一委屈地抬起头。两只眼睛水汪汪的盛满了水，却愣是倔强地不肯让泪水流出来。

“打哪儿了？”

“肚子。”徐小胖可比他高多了，还胖多了。走起路来，下巴上的肉都跟着一颤一颤地动。他气急了冲上去，也只够在他肚子上锤两拳。

“你被打了没？”

“没！”想到这里，蒋一一又得意了起来。别看徐小胖那么大的个子，被他打了却只敢告诉老师去。

蒋和轻轻“嗯”了一声，伸出手在他头顶摸了摸，“回家。”

“哎？”蒋一一看着蒋和慢悠悠往前走的背影有点弄不懂舅舅是什么意思。

“回家咯！”冯宝宝倒是没想那么多，开开心心地牵起蒋一一的手，拉着他就要追着蒋和往前跑。

蒋一一却是脚底生了根似地站着不动。他上牙咬着下唇，皱着眉低着头回想中午狼叔叔说的话。狼叔叔告诉他，舅舅其实很爱他。但是舅舅不会读心术。所以心里想什么就一定要勇敢地跟舅舅说出来。舅舅知道了，才会告诉他想要的答案。这样，他和舅舅的感情才会越来越好。

他和舅舅的感情会越来越好？舅舅其实很爱他？这些都是蒋一一期盼的。他决定相信狼叔叔的话，按照狼叔叔的话去做。

“舅舅！”打定主意的蒋一一反拉起冯宝宝的手追了上去。

“嗯？”蒋和很快停了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呼哧呼哧直喘气的小外甥。他特地走得极慢，和蒋一一也就拉开了百米不到的距离而已。这小子却依然跑得一头汗。是想让他帮他背书包吗？

“舅舅，你不生气吗？”

蒋一一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全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小脸上却是一脸的坚定。蒋和很惊讶蒋一一追上来却是为了问这样的问题。继而转念一想，心里竟高兴了起来。

他自己因为得不到家人的重视，有什么想法都只闷在心里。闷着闷着便闷成了现在这般闷葫芦似的性格。外人以为他高冷，实际上是他已经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情绪了。横竖说出来也是没人会在乎的，那还不如自己忍着。忍一忍总是能过去的。可这忍的滋味却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好像千万只蚂蚁在心头钻着，咬得生疼，却又无处可挠。有时候闷得慌了、忍得痛了，他也想大声地说出来。可满世界里想要找到那个愿意聆听的人，竟是一个也没有。他讨厌这样孤独的自己，却又不知道要怎么改变。

他是极不希望蒋一一成为第二个他的。所以但凡是蒋一一想要的，只要他说出来，他都尽力满足。但不知道为什么，蒋一一见了他，反而有点老鼠见了猫似的害怕。蒋一一同芝麻说的话，都多过于他这个唯一的亲人。这让渴望亲密感情的他，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失望于自己的无能，竟然连一个小孩子都不愿意亲近于他。

“我为什么要生气？”蒋和尽量放缓了自己的口气。这是蒋一一第一次主动向他询问内心的疑惑，也是第一次有人关心他的想法。他不希望蒋一一又退缩回去。

“我……我和同学打架。”蒋一一不是很确定舅舅是不是真的不生气，鼓足了勇气才把这句话说出来。

“你打他，不是因为他骂了你么？”蒋和干脆蹲下身来和蒋一一平视。

“嗯！”蒋一一重重地点了点头。

“既然是他先骂的你，那我为什么要生气？”

“哎？”蒋一一眨巴眨巴大眼睛又不明白舅舅是什么意思了，“可是老师说过打架是不对的。”

“那骂人就对了吗？”

“也不对！”蒋一一摇摇头。

“是他先伤害了你。你只是用你的方式进行还击。所以舅舅并不觉得你做错了。但是……但是……”这可能是蒋和有史以来最想用语言表达内心想法的一次了。他怕讲得浅了，蒋一一会错意。讲得深了，蒋一一又听不懂。

正当他搜肠刮肚地组织语言想跟蒋一一把道理掰扯清楚的时候，蒋一一却像小大人似地把双手往后一背，板着小脸说道：“语言暴力带来的是精神上的伤害，而行为暴力是身体上的伤害。这两种伤害都是错误的。我们不能随意伤害他人。但是如果别人伤害了我们又不讲道理的话，我们也就只能还击回去了。这属于正当防卫。”

蒋和觉得自己当机了。当蒋一一认真地说出这么一番话的时候，他瞬间想到了前几年流行的穿越文。现在的蒋一一还是他的蒋一一吗？六岁的小朋友已经懂什么是语言暴力，什么是行为暴力了？还正当防卫！一个小屁孩懂什么是防卫？

“舅舅？舅舅！”蒋一一伸出小手在呆愣的蒋和面前晃了晃，“舅舅，我说的对吗？这可是狼叔叔告诉我的呢！我全记住啦！”

狼叔叔？宋朗？这事儿和他有什么关系？蒋和的大脑重新恢复思考，眼前浮现的又是那张让人心生暖意的笑脸。

“狼叔叔什么时候跟你说的？”他这么一问，蒋一一立马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副“糟糕！被抓包”的模样。

奈何蒋和一直盯着他看，蒋一一只得吞吞吐吐地告诉他，老师让喊家长来学校。他害怕舅舅会生气，所以就把狼叔叔的电话给了老师。说完，蒋一一一脸忐忑地看着蒋和，比之前害怕舅舅知道他打架还要害怕。狼叔叔分明叮嘱过他，不能让舅舅知道他让他顶替舅舅来学校的事。狼叔叔说要是舅舅知道了，会很不高兴的。果然，舅舅的脸好像更像电视机里的冰雕了。

“舅舅？哇！”蒋一一这下真的哭了。舅舅好半天没说话了。他叫他也不理他。舅舅会不会不要他？

见蒋一一突然哭了，冯宝宝立马也跟着嚎了起来。

“和哥哥坏！和哥哥讨厌！呜呜呜！”

听见蒋一一叫家长，叫的是才认识不久的宋朗，而不是他的时候，蒋和的内心确实酸得厉害。这种滋味，他已经许久不曾尝过了。他细细地回想了一下，大概是在那起车祸之前，在他还拥有完整的家庭的时候。那是他自懂事起就天天被迫要咽在肚子里的滋味。三分嫉妒、六分羡慕，十分委屈。喉咙口似有火在撩，但他说不出什么来。往下咽口水的时候，嗓子是疼的，心是痛的。他不明白，以前争不过姐姐，为什么现在连一个陌生人都争不过。明明他和蒋一一才是相依为命的人，可为什么宋朗却比他更得蒋一一的信任？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他已经很努力在做一个好舅舅了。可就像他当初那么努力地学习，只为了获得爸爸妈妈的一声称赞，但爸爸妈妈的目光却总是在同样年年第一名的姐姐身上一样。他得到的永远是爸爸妈妈的无视。所以全部都是他自己的问题吗？是他还不够好？还是他根本就不值得被信任和依赖？

耳畔的哭声吵得他脑袋有些疼。他醒过神来，眼睛里是控制不住的失望，但又怕吓到蒋一一，于是便站起身来。也许是蹲得时间有些长了，腿发麻，蒋和踉跄了一下才站住。哪知道蒋一一见状立马扑上前来抱住了他的腿哭喊道：“舅舅舅舅！呜呜呜！你不要不要我呀！你不要不要我！”

蒋和有点好笑，他怎么会不要他呢？他倒是怕他不要他了。不然怎么会在学校受了委屈之后，想到求助的人不是他，而是宋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