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蒋和带着两只黑眼圈，和上班族们挤着地铁赶赴J大上课。拥挤的车厢里，密集的人群中，蒋和依然贴着车厢壁，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可今天，看着一张张素不相识的脸，长期寄居在他心里的那种人海渺茫的孤独感竟然被另一种充实的兴奋所取代了。我有朋友了！他带着旁人不易察觉的骄傲，站得笔直。我也有在乎我的人了！这种无法抑制的欣喜折腾了他一个晚上。甚至在今天早上打着哈欠给蒋一一做早饭的时候，他还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曲。我可真是没出息，有个朋友都能高兴成这样！他暗暗嘲了自己一句，可翘起的嘴角却怎么也放不下来。

“就是你这个朋友，对我来说很重要的意思^_^”这句话，连带着那个笑脸，总是不自觉地在脑海里重放。而每放一遍，都让他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心跳又在瞬间加快。从此在这茫茫世界里，他也有人惦念了呢！他不再是孤单的一个！原来，有朋友的感觉这么好！

“舅舅，你蹲下来。”小学门口，蒋一一害羞地冲他招招手。

蒋和顺从地矮下身。还没等他蹲好，蒋一一软软的小嘴就凑上来，在他脸颊上“啪唧”亲了一口。

“舅舅，再见！”小朋友带着两坨红霞飞快地跑进了学校。

捂着被蒋一一亲过的左脸，看着头也不回直往学校里冲的小人儿，蒋和的嘴越咧越大。一旁的胡婶啧啧称奇：“小和，你笑了！终于笑了哎！”。校门口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则看红了脸，这个家长也太好看了吧！

是呀！他笑了。蒋和回忆着早晨送蒋一一上学的那一幕，心想怎么能不笑呢。连一一都开始亲近他了。这都是宋朗给他的生活带来的变化吧。这么想着，他心头涌动的温柔便又增加了几分。他掏出手机想给宋朗发消息，告诉他蒋一一当众亲他这件事，可才摁亮屏幕，就看见了两条未读微信。

一张图片、三行字。图片上是一杯咖啡、三只小笼包和一个水煮蛋。

“小和，早啊！早餐吃饱，心情才好！你的胃还要多养养，图片只是发给你解解馋^o^”

蒋和看着那个表情符号，眼角弯弯，乐得不行。这人当他是三岁的孩子吗？

“咖啡配小笼包？”

消息发出去不到三秒的时间，那人的消息就回了过来：中西结合，满足我的混合胃。你吃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你昨晚熬得小米粥。”

“就吃了小米粥？午饭时间都撑不到啊。”

“饿了再说。”蒋和满不在乎地打字。他现在有些亢奋，完全沉浸在与人分享琐碎日常的新鲜感中。然而还未等他点击发送，耳边就隐约听到机器女声甜美的报站音。

“下一站成水路，开左边门……”

成水路？他竟然连续坐过了四站路？蒋和慌忙将手机揣回兜里，抬起手腕看了下时间。还有十分钟就上课了！四站路，怎么着都赶不及了！他竟然在新入学的第二天就迟到！时间观念一向很强的蒋和，在地铁车厢门刚打开的一瞬间冲了出去。

赶到阶梯教室，教授果然已经在上课了。未免影响教授上课，蒋和走到后门，手刚搭到门把手上，门就开了。他们的班主任，侯春梅站在门后，示意他赶紧找空位入座。蒋和点点头，在最后一排靠边的一个位子坐了下来。他们是扫码考勤。助教会统计每个学生的出勤率以及迟到次数。一旦无故缺课或者迟到次数超标，这门课的学分就会相应地被扣除。蒋和抬眼往第一排看，印着二维码的那块塑料桌牌就立在正中间。桌牌左边是个平头的男生，右边坐着两个女生，其中一个有点眼熟。蒋和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她叫赵小贝，昨天在图书馆里斥责过他高傲无礼。

“先上课。”耳边突如其来一句低语，是侯春梅在提醒他。蒋和收回目光，专心听课。

讲台上的会计学女教授看上去分外年轻，连讲课都透着些许生疏，一口Chinglish口音的英文讲得磕磕巴巴。教室里有些同学的眉头已经皱成了一个川字，还有一些同学甚至开始不耐烦地将厚厚一本会计学书籍翻得“哗啦啦”直响。然而这些似乎都不能影响年轻的女教授继续照着PPT上的内容照本宣科地传授知识。

教室里的氛围，以一方讲台为界，有了泾渭分明的对比。讲台下的焦躁和讲台上的雷打不动眼看即将突破界限形成冲突，侯春梅急得人都坐不住了。这个教授是学院今年新引进的，严格意义上来说还并不能称之为教授。她的履历非常漂亮，美国常青藤大学的博士。奈何年纪尚轻，今年才刚毕业。原定给这届新生讲会计学的吕教授因为突发疾病临时来不了。教学服务办迫于无奈，才让这位原本还没资格独立授课的实习助理教授暂时代一代课。可肚子里有货不代表课就能讲得好。原本还算流利的英文，一紧张竟然都变了调，更别说照顾到同学们的听课反应随机应变地调整课程内容了。

这个班的学生，都是学院精挑细选，从一众985、211的重点大学里挑选出来的尖子生，个个心高气傲，哪里能服气这么一位菜鸟教授。要是一旦闹起来，就是教学事故。不仅教学服务办讨不了好，连带着他们整个金融专硕项目组都要被追责。

就在这时，一串手机铃声打破了教室里的胶着状态。不耐烦的同学们仿佛得到了情绪的宣泄口，纷纷左顾右盼地寻找是谁没给手机静音。新学期第一天，班主任侯老师就宣布过课堂纪律。要是手机未静音或者关机，影响了同学们上课，那是要扣掉一分学分的。

埋头自学的蒋和，颇为尴尬地从裤兜里掏出忘记静音的手机。手机屏幕上是一串陌生的号码。他急急地掐断电话，又赶紧摁了静音键，这才面红耳赤地站起身向讲台上的女教授致歉。

“对不起，我忘记关机了。”

“没……没关系。我差点以为下课了。”女教授生涩地回应。

台下顿时哄堂大笑。而站着的两位，一位冷着一张脸，漠然接受同学们的注目礼，另一位则手足无措地向侯春梅望来。侯春梅简直无语，心里对于教学服务办的临时应对之策升起一股怨念。早知道这位海归博士这么稚嫩，还不如直接改为自习课。

“安静！”侯春梅站起身，大声喝道：“课堂上喧哗，还记得扣几分吗？”

这么一问，教室里一下寂静无声。

“你先坐下吧。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侯春梅冲蒋和挥了挥手，又凝眉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

“尊师重道，这四个字，我希望你们无论何时都记得怎么写！接下来的会计学课改为自习。”说完，她就拉着那位年轻的女博士一起走出了教室。

蒋和目送她们离开后，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有三条未读消息。

“路上有便利店吗？买点吃的备着。”

“你的胃不好，像什么饭团啊三明治一类的不要买。”

“你公司在哪儿？我给你送点点心过来吧。”

而他原先打得那四个字，“饿了再说”还停留在打字框里没来得及发出去。

教室里全是细细簌簌的低语声。没人在看书，都三三两两地凑着脑袋吐槽刚刚的女教授。蒋和这一排隔着四个座位，坐了两个男生，也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聊些什么。没人留意他。他删掉那四个字，劈里啪啦打了一段字回过去。

“不好意思，地铁坐过站，上课迟到，没来得及回你消息。不用了，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回完消息，他又打开通话记录，给刚才打他电话的那个号码回拨了过去。万一是蒋一一的老师给他来的电话就糟了。他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不关机，这是在B大上学的时候就养成的习惯，以防蒋一一有个什么，他能随时接到胡婶的电话。

“喂，你好！请问刚才是哪位给我打电话？”蒋和从后门出去，站在窗台边上打电话。

“小和？”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有些耳熟，“我正给你回微信呢。刚刚接电话是不是不方便？”

宋朗？蒋和不可置信地又看了一眼那十一个数字。

“不好意思啊！一一跟我说你在挣钱，我没想到你是老师。还以为你在上班，所以就冒昧给你打了电话。”

宋朗在电话那头带着歉意，温和地解释。

“我……我不是老师。课上接电话会被扣学分，所以刚刚把电话挂了。”蒋和的面庞又有了火烧一样的感觉。他想起来，去大学是为了挣钱，是他人生中撒的第一个谎。三年前，蒋一一三岁。他从B大赶回来陪他过了个周末，第二天就要走。蒋一一哭着不肯放他离开，还问他去大学干什么。他情急之下对蒋一一说自己是为了去挣钱，等挣够了钱就再也不用去大学了。他没想到蒋一一竟然能记这么久，又想起蒋一一上学第一天问他能不能直接上大学。这么小的孩子不会已经惦记着要去挣钱了吧？

“你还是学生？”宋朗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惊讶，“哪所大学？”

蒋和张张嘴，刚要回答，就听身后有人叫他名字。

“蒋和？”

他转过身去，却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面目清秀的男生。

“有人找我。晚上回家再跟你说。拜拜。”蒋和急急地跟电话那头的宋朗说完就挂了电话。这堂课还没结束，他是偷溜出来回电话的。

“我是你们会计学课程的助教，宋嘉言。”宋嘉言见他挂了电话，便伸出自己的右手自我介绍。

出于礼貌，蒋和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