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怒，群臣瑟瑟发抖，可是隋霜却抬起了头，和城府比海渊还深的皇帝对视。

她说：“是臣失察，没有找全那些被卖掉的女子，倘若找全，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臣请皇帝再授钦差之职，前往溯州寻人。”

皇帝阴晴不定，说：“你当时乌县的案子办的不错，退朝后留下来，跟朕说一说你到底是怎么办的这个案子。”

说完，便不顾其他臣子的阻拦，离开了大殿。

退朝后皇帝用膳，隋霜就跪在御书房里等着，大约半个时辰，皇帝才回来。

嘉乾帝从高台上下来，从隋霜身边走过的姿态甚至像是位寻常的老人，可是当他坐在那里，掀起眼皮好似不经意的看人一眼，那种上位已久的威压感就立刻显现了出来。

皇帝说：“这里没人，说吧，你想做什么？朕要听实话。”

隋霜说：“我北陵国力雄壮，可是如今战事不断，国库虽然充足，但永不嫌多。臣请前往溯州为皇帝充盈国库。”

乌县的事情能够发生，能给这群百姓以渠道是非常重要的原因。溯州能赚钱赚得盆满钵满的，绝对不只有商人。

隋霜能想到，那么皇帝也一定能够想到，但是皇帝不去查，就一定有皇帝自己的考虑。

隋霜给皇帝上眼药：“商贾的账本中，凭此手段获利无数。可是如此的巨款，却是没有一分进入国库，却只是喂给了那些国之蛀虫。”

皇帝顿了一下。

这是说到了心坎里了。古时候甚至有过贪官治国的说法，统治者用贪官，是因为贪官能挣钱，还好拿捏。只要钱能够大部分流入到皇帝的口袋之中，皇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

可是这件事情上面，皇帝却是一分一毫的都没有赚到。

隋霜交出了账本，从商人那边刮下来的钱，数额之巨，甚至够给皇帝再修一座宫殿了。而北陵连年战火，隋霜说钱多是让皇帝乐意听，实际上北陵上下快穷疯了。

皇帝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若是想要做，就放心大胆的去做。朕还不是个昏君，埋没不了人才，绕这么大个弯子做什么。”

这是在责备她把三皇子扯进来。

隋霜心想，这不是废话么。我不先出手，等着被你儿子联合大臣欺负么？他敢来惹我，就别怪我拉他下水。

隋霜作出极其恳切的表情，好像到死都要做个直臣，说：“皇上，臣恳请，给三皇子一个官职吧。”

皇帝都乐了，这老头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说：“爱卿，你怎么会想到这件事情。”

乾嘉帝一直最喜欢的就是这个三儿子，多次都想给他在朝中一个职务，以后封亲王的时候好更加的顺理成章。

但是朝中老臣众多，党羽纷繁，虽然以太子一方最大，但是其中的各种心思可是不少。故而群臣纳谏，以三皇子尚未加冠的由头，阻止了这件事情。

之后皇帝很不痛快，但是再相找个由头给三皇子加个职位却也困难，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台阶。

隋霜说：“三皇子加冠在即，龙子自应当心胸广在天下，怎能不有一番作为。岂能真如他人所言，是幼童心智，拿一两分微薄好处就可以讨好了的。”

这话说得皇帝更加开心了，他直接叫人，给隋霜赐座，又反复品味，连连说好：“好一个心胸广在天下，好一个要有一番作为。朕的儿子，当然不能差了。”

皇帝说着，就叫来下人，说：“来人啊，去，给我把那个逆子打一顿，要狠狠的打，绝对不能手软。院中那些个劳什子都送走，玩物丧志。”

他说着，又想了想：“隋霜，这个孩子就跟着你，去溯州走一趟，教一教他，好好历练历练。”

隋霜叩首，遮住轻轻翘起的嘴角，恭敬道：“臣，遵旨。臣定不辱使命，好好教三皇子。”

这盘棋，在三皇子被打得撕心裂肺的哀嚎中，在他痛失美人的哀嚎中，在他发现自己要劳心劳累出远门的哀嚎中，终于下完了。

隋霜的目的是去查溯州的贪腐案，顺带借着这个案子，断掉太子的左膀三皇子。那么她就需要皇帝给她钦差的职务，顺便拉三皇子一起查案。

在朝堂上以参奏为契机，告诉皇帝三皇子与内阁同党，却又有被内阁操纵的嫌疑，溯州是右相的势力所在，而他送乌县女子，说明右相这边与这件事情也有关系。

所以皇帝就需要一个不是右相势力的人前往溯州查案，而刚刚进入官场，又是左相女儿的自己就刚刚合适。

但是左右两相的人有了，他需要一个内阁的人加以制衡。三皇子代表内阁，这样做的话又可以让他得到锻炼，回来以后加官进爵顺理成章，到时候压过内阁不是难事。

再加上隋霜一通皇上您是在为他好的大饼和龙子龙孙的彩虹屁，成功把三皇子坑了个结结实实。

隋霜暗暗想，我肯定好好教，不过你那宝贝儿子他有没有命学，或者学完还有没有命，就不是我能保证的了。

嘉乾帝将任务分布下去，还不忘威胁隋霜：“朕也算看着你长大，你可是想好了，此去溯州注定不太平，这银子可不好拿。”

“臣定不辱命。”隋霜回答。

这话说完，嘉乾帝看着眼前这个美人眉目低垂，官服被她穿出了一身的清雅之气。

大棒之后还不忘给了个甜枣，嘉乾帝说：“若不是当初你父亲求到了我这里，左相为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朕看着左相为女子谋算将来，十分动容，不忍老臣伤心。”

皇帝慢慢说：“朕是想把你许给太子的。”

隋霜官袍下手的手瞬间攥紧，她四平八稳地回答：“臣身份低微，无才无德，实在是配不上太子。”

“父皇。”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隋霜到死都不会忘记这是谁。

身后的太监紧赶慢赶，把着门边儿喘粗气，一边喘一边崩溃的说：“哎呀呀，太子殿下，您且容老奴进去通传一声啊，怎得自己个儿进来了啊。”

隋霜转身，拜见太子殿下，被太子李程拦了一道，那双眼睛深深的看着她，好像要把她烧穿。

李程说：“你我之间，不必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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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霜回京才知道是因为北地受灾，太子奉旨出京赈灾，故而不在，今早也未上早朝。

以为这两日正好能过错过李程，不用自己犯恶心，没成想还是在御书房遇到他了。

隋霜被小太监引着向宫外走去，在经过一处宫殿的时候，忽然听到其中隐隐传来骂声。

“你这个贱丫头，还敢咬我！”

隋霜停了一下，转头对小太监说，公公您莫要送了，前面的路我都识得，就不劳烦了。

小太监眼珠左右转转，显然是有点犹豫，担心她不出宫，而是去寻找刚刚这个声音。

隋霜往他手里塞了钿银子做辛苦费，小太监这才喜笑颜开起来，并且还说了几句：“刚刚那响声大人可是听着了？那是咱们北陵的长公主。”

隋霜皱眉，她上辈子记忆里面的长公主可不是这个样子，但是想来，上辈子好友的身世自己是没有问过的，便问这个小太监：“长公主不是顶顶的尊贵吗，怎得会这样？”

那小太监掂着银子说：“哎呀，大人您这就有所不知了。长公主的母亲是个平民，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落魄过一段时间，与一农女生了长公主。”

“后来圣上重回尊位，这农女不识好歹，不愿做妾氏，竟然一头撞死在了大堂之上。圣上大怒，将农女的尸体喂了狗，又因为长公主与农女长得太像，圣上看了厌烦，就关在了此处。”

隋霜点点头，向小太监告谢，循着声音找到了一处宫门。

小太监虽然见钱眼开，但是不能说的绝对是不敢说的。他能如此顺溜的将一切来龙去脉说清楚，证明这在宫中根本不是秘密。

隋霜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当初的好友曾经过得竟然是这样的日子，她想着那个意气风发的女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死丫头，你放开！把你的狗嘴放开，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我不，这是我娘的。你不能拿走。”

“快撒嘴，你信不信我饿死你。”

越走近，越能够听清楚说了什么。隋霜一把推开了宫门。

里面是一个粗衣的老妇和一个蓬头垢面的姑娘，那女孩儿瘦极了，浑身脏兮兮的，正死命地咬着老妇的裤腿，用手去够那个被老妇抓在手里的木鱼儿。

看到竟有外人过来，一老一少两人都愣了。

老妇想骂街，但是看了一眼隋霜身上穿着的官袍，又畏惧起来，小心的说：“敢问，您可是那位新上任的女大人？”

隋霜一句不应，快步走到了老妇身前，一个巴掌狠狠抽在了对方的脸上。小女孩儿趁着这个功夫，赶紧抢过了老妇手里的木鱼儿。

隋霜从来没和别人动过手，这是她这辈子和上辈子第一次打人。

自己的手和别人的脸皮接触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手不可自抑的颤抖了起来。

隋霜也不嫌袍子掉在地上，直接蹲下身，与长公主平视。她用还在轻微发抖的手，一点一点地擦拭着这张遍布大大小小各种伤口的脸庞。

隋霜看着那双倔强的眼睛里出现不知所措。

这个明明15岁但像个没发育幼童的女孩儿，轻轻地问隋霜：“她打的是我，我都不哭，你为什么哭了呀？”

女孩儿指了指那个还在哀嚎的婆娘，又说：“你看，你都把她打哭了。”

隋霜含着泪，笑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么，我叫二马，因为我娘说了，这人活在世上，就两句话，曹尼玛，和草塔玛。反正就是永远不要怪自己。”二马说。

隋霜揉了揉二马的脑袋，问：“你想不想做我的学生？”

“能吃饱饭吗？”二马问。

“能的。”

“那，那我愿意！”

二马永远记得那与往日无甚区别的午后，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神闯进了她操蛋的人生。

那个人流着泪擦掉了她脸上的血，轻轻牵起她的手，走向了充满荆棘又无尚荣光的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