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串殷红的糖葫芦,赤红的山楂果裹着晶莹剔透的糖浆。
乔书珞含着口中的蜜饯,分明甜得发腻,但当她看见那串糖葫芦时,记忆中山楂果特有的酸甜涌上,刺激着味蕾。
“喏,给你的。”顾怀远将糖葫芦递到她的眼前,眼中含笑。
乔书珞抬眼对上他的双眸,她从这双眼睛中清楚地读出了几分哄骗小孩儿的感觉:“小孩子家的吃食,夫君买这个做什么?”
顾怀远见她不接,便直接将糖葫芦塞到了她的手中:“夫人这药我闻着便觉得苦,今日下朝时恰好遇上了卖糖葫芦的小贩,便想着买回来给夫人解解苦。”
此话一出,立在顾怀远身后的曲佑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侯爷说话还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今日是个雨天,哪里能恰好遇到买糖葫芦的小贩?分明就是侯爷下朝后冒着连绵秋雨,硬拽着他找了好些铺子才寻到的。
侯爷对夫人可真是越来越上心了,上心得让他不时生出侯爷娶夫人并非是圣旨难违,而是甘之如饴的恐怖想法来。
顾怀远并未过多停留,只看着乔书珞喝完药,将糖葫芦递给她之后便抬步离开,背影里有些许的疲惫。
想来是昨夜奔波一番,没能休息好,乔书珞在窗边探出头,望着他雨幕中俊朗挺瘦的背影,心绪复杂。
而对于昨夜他离开的事,她终究还是没能找到时机开口问及。随着昨夜这场秋雨掀起的那些惊涛骇浪,两人都心照不宣,并未戳破彼此的这层窗户纸。
这究竟是喜是忧,乔书珞一时也分辨不清。
她手中还捏着那串糖葫芦,竹签之上,仍有顾怀远指间留下的温热。
“姑娘,这些日子,奴婢都瞧在眼里,姑爷待您那可是真不错,寻常夫妻都甚难做到这个地步呢。”画阑已收了桌案上的药碗。
乔书珞闻言,怔怔地望着手中的糖葫芦,和秋雨一样含着凉意的嗓音响起,带着几分飘渺:“是啊,寻常夫妻都难做到可他却做了。我越来越看不透这个顾怀远的心思了。”
画阑哑然。
顾怀远待乔书珞好不假,但他心属旁人亦是真,而这正巧是埋在乔书珞心底的一根刺。
如果他对乔书珞没有现在这般体贴入微,仅仅只是逢场作戏,大家各取所需,她探查顾怀远背后的秘辛,他借相府的势力重新拿回兵权在朝中立足,那这一切都将会简单不少。
她不会在意他对自己的心思,也不必有那样多的顾虑,只需像从前一样,按照皇上下达的任务办事就好。
也更不会,对他的那位心上人生出现在这样空前的好奇。
似乎就是从昨夜那桩事开始,她对顾怀远的情绪有了悄然的变化,可她自己却尚未发觉。
顾怀远与曲佑一起进了书房,布防图被盗一事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皇上震怒,勒令有司务必彻查。
但这群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狐狸朝臣心中都跟明镜儿似的,早就将当今圣上摸了个透。这位皇上也就是个纸老虎,外强中干,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尤其是自从效忠皇上多年的左膀右臂定国公叛国身死之后,皇上心中愈发多疑,处理政务任用官员的事情上越来越由着性子胡闹,像是无头苍蝇,一点儿目的性都没有。
顾怀远与乔书珞的婚事便是一个极佳的例子。
一面收回顾怀远的兵权,一面不顾多人反对让顾怀远与相府搭上了关系。
这举动,若说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也不尽然,顾怀远心有中意之人,更是放言“非她不娶”,皇上却偏要以君威逼迫,让人娶了相府的千金。
这样的事对旁人而言,或许是甜枣,但对顾怀远来说无异于是往他脸上接连打了两个巴掌。
不少朝臣都觉得皇上实在是糊涂,这分明是逼着让君臣离心,京中更是有些大逆不道的言论,猜测定北侯顾怀远将步定国公后尘。
这些风言风语当事人顾怀远亦听过,可他只当是耳旁风,听了便过去了,并未放在心上。
“侯爷,经我们的人查实,昨日太白楼派人来侯府约夫人过去,而布防图失窃后宁之浩带兵入太白楼搜查,恰好遇上了夫人。夫人晚间离开时,宁之浩便是从太白楼跟上夫人意图不轨。”
太白楼。
曲佑的声音在书房中响起,顾怀远的心猛然一颤,眉头皱在了一处,唯恐是自己牵连了乔书珞:“太白楼的人为何要来侯府寻夫人?”
曲佑斟酌开口:“我们的人发现,夫人……是太白楼的东家。”
乔书珞竟然跟太白楼有这样的联系?!
顾怀远震惊之余,又想起了他们二人回门当日他从太白楼得来的那几纸经文,当时他还从严掌柜那里旁敲侧击,询问他们东家的身份。
他怎么都没想到,太白楼背后的神秘东家居然就是乔书珞!
顾怀远心里很乱,脑海中不停地去想她与这桩事的联系。
他想尽一切办法让她置身事外,不趟这池浑水,护她一方安宁。但回过头来,他竟惊觉,难道她早已身陷其中?
还是说,一切只是一场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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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京城迎来了最冷的一场冬日,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整个京城似乎都陷入了一份让人近乎窒息的死寂。
一连串染了污泥的脚印杂乱不堪,依稀打斗的痕迹在一片素白的雪地上格外突兀。
画阑在乔书珞身后替她撑伞,两人缓缓进入小巷之中,暗压压的天空憋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小巷里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很是刺鼻,乔书珞虽不喜这个味道,但还是泰然自若地走上前。
一群身着粗布麻衣平民打扮的人围在巷内,将一个衣饰富贵满脸横肉的男人堵在墙角,那人早就被揍得鼻青脸肿,但怀中还是执着地抱着一个包裹。包裹的一角散开,露出一些金银细软的边角。
乔书珞扫了一眼,目光并没有过多停留。
她头戴帷帽,轻纱随风摇晃,辨不清帷帽下的面容,但她腰间的那块令牌还是让平民装扮中为首的男人一眼便认了出来。
男人让手下停了动作,恭敬行礼:“这样的天气姑娘怎么亲自来了?”
乔书珞轻轻咳嗽了两声,声音有些虚弱:“另一边的事情办完了,我便来这里瞧瞧。”
说罢,她顿了一顿,似乎是仅存的气息只能支撑着她说完这样一句简短的话。
又是一阵咳嗽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再次开口:“如今,前期的任务都已经完成,剩下的就要劳烦诸位收尾了。”
因入冬之后久病不愈,经年累月的咳疾让她的嗓音已略带沙哑,不复清丽的声音消散在隆冬的猎猎寒风之中。
男人耐心地等她将话说完,神色并未有任何轻慢:“是,姑娘费心了,剩下的交给我们就好。”
乔书珞微微点头:“等结束后记得同我送个消息,我好及时告诉上面那位。”
“是。”
应声而起的是一阵猛烈的北风,烈风吹起乔书珞帷帽的轻纱,男人趁机看到了她的面容,漂亮得惊为天人,却掩不住憔悴。
瞧着分明是个年龄不大的少女,但她眼中却藏着化不开的忧郁,深邃而又琢磨不透的眼眸给人深深的压迫之意。
这样的气场,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个才十来岁的少女,可她偏偏就是这样年轻,处事不惊,沉稳自若地掌控着他们这些人的一切任务举动。
少女的眸子转了转,在她看向自己之前,男人赶紧低下了头,不由生出几分心虚的感觉来。
她淡漠的眼神扫过,再留下一句“辛苦诸位”后便飘然而去。
乔书珞坐在马车上,车内燃着碳暖,她怀中还抱着手炉,但她依旧冷得手脚发凉,喉间是止不住的咳意。
画阑拍了拍她的脊背顺气,再次忍不住劝道:“姑娘,这些事您本可以不管的,非要把自己劳累成这般模样。”
乔书珞闭目靠在车厢壁上,下颌微扬,面色苍白,扯出一抹勉强的笑来:“我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给自己找些事做才行。”
画阑叹了一息,姑娘现在这样的状态,她实在是担心。
寒风撩起车帘一角,乔书珞向外望去,恰好瞧见了一家卖糖葫芦的铺子,她经日缺缺的兴致终于提起几分。
从前,赵铭久知晓她喜欢吃糖葫芦,山楂应季的时候,隔段日子他来寻自己,便总会带上一串路上买来的糖葫芦。
可自他离开后,她已有很久再没吃过了。
画阑看出了乔书珞的意图,还没等她开口便叫停马车,下车去买了回来。
乔书珞有些雀跃地接过,不待多想便咬下一颗山楂来,还是那种酸甜的口感,但乔书珞的面色却沉了下来。
她慢慢地将口中的山楂吞吃入腹,不由得露出一抹充满涩意的笑:“画阑,怎么这么奇怪,我竟然一点儿都尝不出当年那些熟悉的感觉了。你说,以前阿九哥哥都是在哪里买的糖葫芦啊,我有些想那个味道了。”
画阑没应声,她心中自然清楚,姑娘想的不是年少时的那串糖葫芦,而是幼时经年不见的故人。
主仆两人一路无言,马车中火花哔啵作响,充斥在狭小的空间中。
乔书珞最终还是将那串索然无味的糖葫芦吃了干净,只是后来,她再也不喜欢糖葫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