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兴致，召集后宫共游御花园了。虽然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一道走走”，可合宫上下无不是精心准备、严妆到场，一时间，御花园里霞光烟色，锦绣灿烂，比三月百花天还要热闹夺目。

惜花跟着邱美人立在嫔妃队伍里。她精心为邱美人和自己挑选了穿着打扮的样式，合乎规矩又最不起眼，在浩浩众人里一眼望去一定看不见，不费点力气还真找不着。

好在太后也并没有要找她们的意思。此刻这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正在众人簇拥下，不紧不慢地走着。

皇帝陪在一边，与陪在另一边的掌事姑姑一齐找些应景的话讲，太后只是淡淡地应上一两句。

众人见状，摸不清太后的兴致是高是低，一时喧闹谈笑声小了下来。

今日天气不错。前一日下了一场雨，今日放晴，晴空湛蓝，无日头却有阵阵微风，凉爽宜人，一扫多日来的暑热。

夏花已落，秋花初香，道旁的菊花和木芙蓉结了蕾，翠底藏金，浅碧新红，微风里摇曳不止，平添几分清丽生动。

到了仙寿湖边，越过湖面的清风含着湿润润的水气，更是凉爽。湖中荷叶犹自亭亭，荷花见少，却长出一个个翠青莲蓬，露出水面，清秀可爱；水鸥翠鸟贴水而飞，一时又远远盘旋空中，发出清鸣，自在徜徉。

如此良辰美景，众人虽不敢放纵嬉乐，却也大都心旷神怡，面上盈盈含笑。

太后面上终于也露出一丝惬意，点头：“今日果是个好天，哀家的精神都起来了。”

众人一听，当即活跃起来，纷纷恭维太后选的日子是最好的日子、太后向来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等等。

皇帝也笑道：“母后驾临，这御花园的景物也多了几分精神，比平日更好看了。”

太后道：“别的还罢了，这个湖不错。这时节的景致好，正该来走走。”

掌事姑姑笑道：“这湖的名字也好，叫仙寿湖，可不正应了太后的光景。”

众人立刻齐声恭祝：“太后福泽安康，仙寿绵长！”

太后微微一笑：“哀家一把年纪了，老迈之身，哪里敢自比神仙。”

众人不禁暗想，太后美艳过人，分明看不出年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在场的绝大多数嫔妃比下去……只是她威仪太过，以致一听闻太后，就教人想起那威严凛然，反倒将容貌靠后。但不管怎么说，这番谦辞，未免太谦了。

于是又有人恭维反驳，夸赞太后的风采和容貌。

太后道：“哀家这个年纪，倒不必论什么美丑……看你们青春年少，正值妙龄，那才是真美，一个个如仙子嫦娥，哀家看着心里高兴。”

众人连忙自谦，称太后过奖。

“别的不说，云妃的舞姿就是美妙如仙。”太后接着道，“听说昨夜长乐宫里编排新舞，云妃亲自演示，比瑶池月殿里的仙舞也差不去哪里，博得龙颜大悦，不醉不休。”

跟在皇帝身后、一路未曾言语的云妃顿时一怔，脸色微变。

“只因南疆平乱几日便告大捷，”皇帝连忙道，“司天监也说今年风调雨顺，今秋又是丰收在望，孩儿一时高兴，这才……”

“哀家可有责怪之意？”太后似笑非笑。

皇帝谨慎道：“母后的意思是……”

“哀家不过是羡慕你有此眼福罢了。旁人又岂有这等福气，能一睹云妃的仙舞？”

皇帝神色一肃，深深行礼：“母后言重了。母后贵为皇太后，是孩儿与云妃的长辈，自然是随时都可观看，这也是云妃之荣。”他顿了顿，又道，“不如此时就移驾回宫，让云妃即刻献舞，母后以为如何？”

“不必麻烦，”太后含笑环顾四周，“如今正是天朗气清，美景如画，倒不如让云妃就在这起舞，一来省事，二来让大家也都开开眼界。”

众人听了，便接连有人应和，说想看云妃的舞姿，说今日有福能沾太后的光。

云妃面色不豫，称未换舞衣，不大方便。

太后道：“不过是即兴，倒不必讲究。”

惜花到长乐宫第一天就见过云妃即兴起舞，确实不曾换衣。云妃显然也是无法推辞，略微迟疑，又称此处地方不宽，施展不开。

“一段即可，不必跳完，你选上一段不走动的就是了。”太后令人搬上椅子，怡然自得地坐下。

皇帝也只得向云妃轻轻点头。

云妃见状，只得预备献舞。她望了望四周，地方狭窄，而人数众多。想要他们后退，却也无处可退——身后就是丛丛花树，总不能叫人家退入泥地里。

可太后已经坐下，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她也不好开口让太后起身换地方。

正在棘手，她又看了看，发现太后是面湖而坐，而正对着太后的湖面恰好有一方白石，白石靠着湖岸，五尺见方，平日里是方便站上去喂鱼的。她犹豫一下，硬着头皮缓缓上前，站了上去。

太后微微一笑：“云妃选的此处天水相映，颇有意境，果然不俗。”

紫藤急得脸色发白，却是无可奈何，开不得口。

皇帝皱眉道：“母后，此处未免太过危险，若是失足跌倒，岂不……”

“怎么，”太后眉梢一挑，“云妃跳舞时常跌倒？”

皇帝一时噎住，急急又道：“可是这……”

“汉代飞燕能作掌上舞，云妃想必也不逊多少。”太后叹道，“这一方石头倒是显得平庸了。好在只是即兴而已，不必讲求这许多。”

皇帝顿时无话可说。紫藤只得担心地低声叮嘱：“娘娘当心。”便也退到一边。

云妃轻盈点足，开始起舞。她身着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裙，流仙髻上戴着八宝金流苏凤钗，明丽出众，雅秀风流，才一旋身就令众人心醉神驰，赞叹出声。

她广袖开合，裙裾飘飞，当真是姿态如仙，曼妙绝伦。可她心中却远不如她的舞姿这般潇洒从容——被迫当众起舞，本就委屈；限于方寸之地，便不能依原样来跳，还得现编现改，既不能跨步过大，又不能单调乏味有损优美，还要顾着身上衣裙对舞姿所限……别提有多么紧张艰难。

幸而她才思敏捷，于编舞一事轻车熟路，这才没出纰漏。

然而舞至中途，她要度量何时结束，用时要适当且不能突兀……这一分神，她便没能顾住脚下。

石面不似地面平坦，偏偏头天又过了一场雨，石面湿滑，微小缝隙里还生了青苔，这一分神顷刻就是失足一滑，她竟摔入了湖中！

众人齐声惊呼，场面一阵混乱。紫藤大惊失色，扑到岸边，慌忙喊着“快救娘娘”。

御花园中值守的侍卫都匆忙赶来，见此情景，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谁也不敢擅自下水。

邱美人不禁低声问惜花：“他们怎么不救人？”

惜花皱眉道：“娘娘，男女有别，入水救人难免要触碰身体，他们不敢啊！”

若是在民间，若男子救了落水女子，若双方都无婚配，往往需结为夫妻以全名声。可云妃身为宠妃，高高在上，谁敢碰一碰？事后又该如何了结？救人和避嫌，委实是将侍卫们难倒了！

而宫女太监们，他们家乡大多距都城不远，都是地处北方，少有湖河；兼之他们小小年纪就入宫，更无处学习水性，是以绝大多数都不会水。

侍卫们经过严训，倒是都通水性，可偏又不便救人。

眼看着云妃在水中挣扎，载沉载浮，皇帝脸色铁青，紫藤急得汗泪交加，犹在呼救。

邱美人忍不住道：“再不救人就危险了！”

惜花也焦急地望着湖中点头：“是，不知有谁会水，得赶紧救人啊！”

那边太后仍然端坐椅上，冲掌事姑姑微微点头。掌事姑姑领会，刚要叫出一名宫女，忽听众人爆发一通喧哗，转头一看，但见水花溅起，有人跳进了湖里！

椅上一直神色未动的太后，此时也不由猛地握住扶手，盯向湖中。

——是邱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