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玉冰的目光里，有惊异、怀疑、慌乱……以及更深重的戒备。半晌，她转过头：“你胡说些什么！”

惜花目光柔和，看着眼前这名半大的少女：“小姐，方才我与侍奉你的几位姑娘聊过几句，她们都说小姐待她们很好，就算是这段日子脾气变了，也不曾有哪里苛待过她们……她们也都为小姐着急，不知小姐为何变成这样，盼望小姐早日恢复如初。”

邓玉冰眼眶微微泛红，眼中的戒备和敌意消减，柔和了不少。

惜花轻轻上前一步，柔声道：“小姐身边的姑娘们都性情开朗、爱说爱笑，又对小姐这般关心，可见小姐心地善良，是个极好的人。”

“一个人的本性是变不了的，”她接着道，“就如小姐不会苛待下人一样，那么……小姐又怎会对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恶言相向呢？那必然不是说我。”

邓玉冰神色顿时一僵。

“既不是说我，那么谁又是外来入府的呢？”惜花又道，“况且，邓夫人一直疑惑不解，说十年来府中并未变化，可是我打听过，小姐的表姨此番是第一次登门。”

听到她提起西门夫人，邓玉冰脸色又冰冷下来，双手又攥紧了一分。

“她虽然称赞邓夫人与大学士是恩爱夫妻，可是邓夫人说，大学士十日里才有两三日能陪她。”惜花摇摇头，“若是常常出门办差的职位，或许我还信，可大学士么……他固然公务繁忙，但又怎忙得过日理万机的皇上？当今皇上是位勤政的明君，可他陪宠妃的时日，都比大学士要多。”

提到大学士，邓玉冰身体一抖，神色又有变化，浮现出愤恨，伤心和失望。

惜花温柔怜悯地望着她，轻轻地开口：“小姐，我说得对么？”

邓玉冰脸色变得更厉害，好一阵没有答言。终于她低下头，低低地说道：“我一直不打算说的，不愿告诉谁……既然你已经知道了……”

她气息变得急促，又沉默一阵，双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终于又开了口：“……那时，娘亲病里心情不好，她来陪伴娘亲，为娘亲开解，我是很感激她的……直到那天，那天晚上……我无意中看见……”

邓玉冰狠狠咬住嘴唇，身体抖得厉害，眼眶通红，“我不敢置信……就像一桶冷水从头上浇下来……他们怎么能……怎么能……”她攥紧拳头，一下一下打在泉边的石栏上。

惜花连忙上前拦道：“小姐，别伤了手！”

邓玉冰退后两步，用力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立即上去与他们理论，我也想立刻告诉娘亲，让娘亲认清楚，这个与她亲亲热热的女人背着她做了什么！亏娘亲还对她赞不绝口、拿她当亲妹妹看！”

“小姐……”惜花关切地望着她。

“可我不敢。”泪水从邓玉冰的眼中滑了下来，她倔强地擦掉，却很快又溢满了，“我不敢……”

她胡乱地用手背不停擦着，样子倔强而狼狈，“娘亲一定会受不住的，这两个人……我不能让她知道，我真无能……”

惜花连忙抽出手帕轻轻替她擦拭，“小姐……这不怪你，这是旁人的错。”

“我好恨……我好恨啊，”邓玉冰泪流满面，哭得浑身颤抖，“我恨他们，也恨我自己……也恨娘亲……人家明明给她背后捅刀子，她却把人家当做至亲姐妹，对人家掏心掏肺……她怎么这么傻，傻得让人恨！”

“小姐……”惜花心中也颇为难过，轻轻搂住邓玉冰，轻抚她因激动哽咽而抽动的后背。

女儿为了保护母亲不受伤害，只能独自吞咽苦涩的真相。每一次，看到自己的母亲与背叛她的人亲亲密密地有说有笑，自己却不能吐露半个字，只能忍下满腔撕心裂肺的愤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蒙在鼓里，继续被人家欺骗……这是何等的痛苦和煎熬！

惜花动容地轻声道：“小姐说得对，蒙在鼓里，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任由人家继续欺骗邓夫人，固然是一种伤害，可一旦真相揭出，邓夫人毫无疑问会支撑不住。

——这是在她痛失孩子之上，第二重更深更重，更灭顶的打击！

邓小姐情愿自己受苦，自己煎熬，也要小心翼翼地保护母亲。

可她毕竟是个单纯明朗、从小顺遂的千金小姐，她没有那样的城府，她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做不到对仇人强颜欢笑，她忍不住摆脸色。

于是她索性成了“脾气大变”，对所有人都摆起脸色。

没错，她不吃饭，其实是不想再碰西门夫人做的东西，于是便对所有吃食都摆出一副抗拒的样子，只能在饿了时，勉强塞两口自己院子里做的吃食，以免引起别人疑心。因此她又成了“食欲不佳”。

——仇人明目张胆地在她家里伤害她的母亲，她却不能赶她走，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生人家的气。

惜花看着面前痛苦哭泣、哭得蜷起身体的小姑娘，心中无限感慨，疼惜地摸摸她的头：“小姐，据我打听，西门夫人有一个十岁大的儿子，丈夫故去后便没有再嫁，一直在婆家守寡，于是公婆待她极善，西门家一直将她当主母看待。这样的情形，她是绝不会嫁入你家为妾的……西门氏虽然不算多显赫，却也是官宦之家，必不会容此事发生。”

“而令尊，也不会做这样的蠢事，”惜花接着道，“惹人闲话，引来弹劾，妨碍自己的官途。所以，他们必不会有名分，也不会长久。”

“那她为什么还这样做？”邓玉冰觉得荒谬极了，百般不解，“她要改嫁便改嫁了，若不改嫁，就好好做西门家的主母，为何要来我家做这龌龊事？就是做了，爹爹……呸！老头子又不给她名分，她到底为了什么？”

“她不是有一个儿子么？西门家定要留住这个孩子，她是不能带着儿子改嫁的。”惜花解释，“可一个割舍孩子再嫁的女人，旁人大多会觉得她冷酷无情，这样的看法对她再嫁十分不利……何况，即便不论这个，她若再嫁，能嫁入的只能是比西门氏家境更低的人家，哪有在西门家做主母过得好呢？”

“既然她要在西门家做主母，又为何……”邓玉冰又气恼又说不出口，“要做出、做出那种事？”

惜花叹了一声，“守寡是很寂寞的，西门夫人才貌双全，年岁也不老，心中还有风花雪月。”

“那她为什么非要找……他可是有妇之夫！”邓玉冰恨恨道。

惜花笑了笑，“西门夫人虽然寂寞，眼光却也是很高的，寻常人哪里入得了她的眼。何况，她又有合理的说辞在此长住，真是天时地利。”

邓玉冰气得哆嗦：“真是……真是不知廉耻！她就不怕被人发觉？这样的事一旦……”

惜花忽然道：“你以为她不知道你已经发觉了吗？”

邓玉冰惊愕地愣住，“啊”了一声。

“我对琴棋书画并不很通，只是在宫中修习时学过一点，懂得些粗浅的皮毛。到府上的第一日，我看到两位夫人下棋，局面一目了然——黑子将白子重重包围，必将大获全胜，这个局面，哪怕是个初学者也能看出来的。”惜花道，“而依规矩礼数，主家执白，客人执黑，那么西门夫人的棋艺看来十分高明。对弈讲的是谋于心，她一定是个心思缜密之人。纵然小姐自以为已经拼命遮掩，可连就我这样的外人都看出了端倪，何况她这样身在其中的聪明人呢？”

邓玉冰不敢置信。“你说她已经知道了？……她真的知道了？那她还不走？她还敢……”

惜花点头：“她知道了，但她不走。她还敢我行我素，因为她知道，小姐无论如何不敢声张，甚至还要替她遮掩。”

邓玉冰气得眼泪直掉：“……她怎么……她的心肠怎么这么坏！……我确实不敢赶她，娘亲喜欢她，一定会追问的……”

“小姐别急！”惜花连忙轻轻拍她的背，柔声道，“夫人专程请我为你解忧，那么我一定能为你解忧。”

邓玉冰泪眼婆娑地望向她，迟疑道：“真的么？……真的能有办法？”

惜花迎视她，点点头：“当然。”

“那……”邓玉冰忽然拉住她的袖子，“一定不会让我娘亲知道？”

惜花郑重万分地道；“小姐只管放心。”

邓玉冰怔了怔，突然退开一步，端端正正地敛衽向惜花行了一礼：“玉冰多谢姑姑大恩！先前对姑姑多有不敬，请姑姑见谅！”

惜花连忙扶起她：“小姐不必客气……我也要请小姐先答应一件事。”

邓玉冰立刻道：“姑姑请说。”

“小姐该好好吃饭了，”惜花关切道，“你身子消减成这样，邓夫人多着急啊。”

邓玉冰低下头，神色不豫地咬了咬嘴唇：“……我不吃她做的！”

惜花微微一笑：“那你只吃我做的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惜花：唬别人就算了，怎么瞒得过我。我可是在宠妃宫里当过差的。

云妃：啊，我竟然成了对照组。

呜呜呜，由于工作逐渐忙碌，空闲变少，可能就几天更一章，慢慢写完吧。反正也就还有几十章就完结了。谢谢大家一路来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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