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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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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羊肉铺……

虽说要见,明姝却头疼时间和地点。

都护府守卫森严,夜半往返风险极大。她不是天高任飞的鸟儿了。

思忖再三,她决定借给客人采买见面礼的由头出门。见面的时间,不是半夜,也不会太久。

廷州都护府下辖九州四府,军镇、守捉若干,承载抚慰诸藩,辑宁外寇之责。门庭自是煊赫,人员往来频繁。

明姝初入都护府,既要背女德女训,学三礼四艺,又要接管府内琐事,里外里忙成陀螺。

孙姨娘担心她在宫娇养多年,难以管束府内下人,厘清后宅账目,但没想到,明姝的算盘拨得比说话还利索。

三五日的功夫,垂垂老矣的王管事,各房各院的嬷嬷、婆子、仆婢,都对她低下了骄傲的头颅,敬称声“明姝殿下”。

明姝由是发现了个棘手的问题。

崔承嗣作为廷州之主,从未按律缴税,留州部分钱物,全用于养瀚海军,后宅吃住捉襟见肘,根本匀不出多余的钱,购置所谓的金丝楠木。她若想造床,得从嫁妆里掏钱。

朝廷下嫁公主后,可给崔承嗣赏赐了不少宝贝,他竟一分钱都没有用在自己身上?明姝惊得算了又算,最后气得摔了算盘。他房内的兵器全是上乘货,对枕边人却那么抠搜。

军费账目明细,她又没机会瞧见。

晨起,艳阳高照。

明姝给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但是日日都要她伺候梳洗、早膳的崔老太太问安后,借采买礼物之名离了府。

宝马香车,尘土仆仆抵达汇宝楼二楼雅间,明姝让采苓、绿衣在外守着,自己坐在雅间外的回廊等孟疏。

兴许,孟疏此次跑商所得,能抚慰她失落的心。

摘下白纱披拂的帷帽,她终于得以解下脚踝勒得肉都快出血的红绳,掐了缕乌羽叶塞进烟斗内。

跑商最重承诺,凡应承别人,便要做到极致。她身后又跟着一票人,不能给喽啰们惹麻烦,常常压抑自己的真实感受,致使时常头痛欲裂,依赖上乌羽叶。

吞云吐雾,怡情养心,明姝看到辆华盖马车停在汇宝楼下,车内,走下个熟悉的身影。

素色禅衣,青白菩提珠串,身长玉立,好似从仙界踏入凡尘的男观音。明姝手中的碧玺沉鎏金细烟管“嗒”的一声,差点磕到窗槛。丝丝灰烬抖落,被戈壁的黄沙吹散。

岑元深怎么来了?

“阿姐。”

孟疏跟着那人下了马车,隔着二层楼,对她比口型。仍是清亮亮的眸子,笑起来温柔亲和。

明姝暗自心惊,戴上帷帽。

岑元深在阶前顿步,也微微抬眸,却只见质朴的木色间,一条细白的藕臂轻巧地搭在围栏上,藕臂主人头罩轻纱,枫色的指尖捻一根细烟管,慵懒如猫靠坐在那儿。

面纱在烟霭中柔缓地拂摆,罗裙披膊似华美秾丽的牡丹,延伸到围栏外,仿佛要飘坠下来。

下来是不会下来的,却不会阻止男人们联想。

岑元深默了会,随孟疏上楼。

“阿姐,”孟疏快步走向明姝,恭敬地向她道安,便替她拉开圆桌的椅子,扫净上面的灰尘,“久等了,这位是剑东三公子,岑郎君。”

她并不高挑,但举手抬足间,却像高贵骄矜的猫儿睥睨众生。

自然而然坐下,声音轻哑却婉转:“怎么贵客来访,也不提前通知我?”

隔着袅袅烟丝,岑元深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转了转菩提珠,接话道:“是我偶然遇见孟班头,才起的意。上次婆师使臣劫持我的商队,幸得你的驼马帮相助,今日来,既是为了谢恩,亦是为了和锅头谈桩买卖。”

如今曷萨那部发展迅猛,对茶叶的需求极大,岑元深打算将茶马生意做到曷萨那部。知明姝熟悉曷萨那,便想让孟疏引荐。

“曷萨那?”明姝抿了口茶,睫羽纤浓垂下,心中一时翻涌。

岑元深地位非凡,生意广布西域。若有机会能与他合作,金丝楠木又有何愁?

她掸了掸烟灰,嫣然笑道:“岑郎君找对人了。那原是个凶险之地,山路如九曲羊肠九折而返,途径大片青泥地,轻则损失辎重,重则人马困顿,陷泥而亡。只有我们舍龙帮特有的南诏马,才能带你的商队抵达。”

话真假参半,不过想唬弄岑元深,看看他是否去过曷萨那。

岑元想是上了道,眉宇蹙起:“果真凶险?”

明姝笑意更深:“万分凶险。”

岑元深常年走商之地,不过剑东与婆师,此番像是找对了帮手:“若锅头能将商队顺利送到曷萨那,钱不是问题。”

乌羽叶的红烬在烟斗内忽明忽暗,明姝潋滟视他:“钱不是问题,我这更不是问题了。”

有钱的生意,都好办。

岑元深便又问了明姝关于曷萨那部的问题,她对答如流。他拇指轻叩檀桌,想到什么,忽然问:“只是不知此次,明锅头能否与我同行?”

明姝口中烟霭戛然而止。

若是从前,理当如此。但现在她的身份特殊,不得不婉拒:“孟班头与我是一体的。岑郎君,我去不去,要紧吗?”

岑郎君,咬字不轻不重,却似在耳边蜿蜒的小蛇,缠着他的颈项,似要拽下那串菩提。岑元深倏尔抬眸,能窥到的,也不过是轻柔白纱,和白纱内若隐若现的红唇。

来谈之前,他还不知舍龙帮的锅头,是名年轻妩媚的女子。

拇指轻叩檀桌,频率快促了些。

他起身告辞,半途突然回眸,浅浅淡淡地问:“明锅头,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明姝抿着烟管口,差点被呛:“郎君玩笑了,不曾见过。”只是那袅袅的烟气,都因片刻的紧张不再流动。

岑元深又细看,但到最后,什么都没说。

他转过身,谪仙出尘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转角。孟疏送他出门,回来后,才三步并作两步到明姝身边,将一方锦盒递过来。

“阿姐,你的刀,我替你寻回了。”

明姝没打开,闭着眼,仍在回味先前见岑元深的点滴。她当然见过他,不仅在敌人的营地,也在跑商的途中。义父满叔见他商队颇大,为了给自己拉拢生意,和他聊了两句,她彼时还穿着粗布衣,灰头土脸,藏在人堆里。

仅仅一眼,他还有印象?

从前,和岑元深这样的大户合作,她想也不敢想。但嫁了崔承嗣后,却觉得理所当然。

也许是身份变了,眼界也宽了。

明姝揉了揉额角,摘下帷帽,“孟疏,岑家生意遍布西域,这趟商,给我好好跑。”

白纱拂过她乌黑柔亮的发丝,声调慵懒而如烟灰轻扬。仿佛才认识她似的,孟疏恍了会神,视线不觉瞥向那根染了唇色的烟管。

好一会,才道:“我会的,阿姐。”

孟疏去岁跑商,天气险恶损失惨重,小部分获利都因之前使臣被劫的问题损失了,最后把利润分下去,剩下的交给明姝,竟只剩下两根金条。

明姝头愈发疼,没好气地把金条扔回去。

“什么糟践人的买卖,你长大了,跑完这趟便算了。等将来廷州开放茶引,你就拿我的嫁妆去买茶叶,我们自己卖。”

没能从孟疏这里得到补给,她显然不满意。

孟疏似乎觉察出她的脾气,绕到她身后娴熟地替她揉捏肩膀,轻笑道:“如今的茶全由朝廷购置,也只有和剑东沾亲带故的岑郎君能卖茶,咱们想分一杯羹,不知得等多久。阿姐不如想想,如何让那崔太尉把南诏摇仙镇到曷萨那的路和栈道修修,让我们的帮队驼马走得稳当些。”

他竟已经很高了,手掌能完全扣住明姝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缠绵留恋。

明姝舒服地微眯眼,抿了口乌羽叶。也是,瀚海军行军也得修桥铺路,让崔承嗣为商队同行多修些栈道又怎样?

她得和他打好关系,好好利用他。

*

明姝装模作样,买了些焉耆的胭脂回府。

守了几日冷窖,便听老太太的外孙女明日一早就过来。

廷州的天总是晴朗,艳阳炙烤大地,将水分都蒸得一干二净。明姝在那张硬得她浑身都快硌得青紫的毯子上起来,采苓端着铜盆入屋,却见她留下了两行鼻血。

“怎么好端端这样了?”采苓差点吓得丢掉铜盆,掏出绢帕替明姝仔细擦拭。

明姝夜里鼻腔便疼得拽扯脑仁,蹙眉道:“你们久居中原,不知廷州干旱,屋里不放水盆,不流鼻血才怪了。”

用帕子擦了几次也擦不干净,老太太那边已差人传话。

绿衣匆匆替她更衣,又绑上明姝最厌的细绳。

“快别绑了,我自己能走。”她着急,下意识迈大了步子,等想起脚上绑着绳子的时候已经晚了。

闷闷地一声,栽倒在院子里,才换上的茱萸粉软缎罗裙,被足底绣鞋踩住裙尾,拽扯下一大片,一抹雪脯差点跃出来。

明姝还没有开口骂,却见双熟悉的靴子在不远处顿住。

她立刻反应过来,轻抿唇瓣,挤出两滴晶莹泪珠,怯怯地把拽开的衣襟拢紧。

崔承嗣凝眸,却见风沙吹落了院内的一朵半开未开的月季。就像被他晾了几日的明姝,还未到最娇艳欲滴的时候,却染上灰尘。

很久很久,他却没有过去,转个身,往廊庑的方向去了。

倒是他之后,岑雪衣熟悉的声音传来:“殿下,你怎么躺在地上呀?”

她身边跟着不少仆婢婆子,箱子器皿。明姝含着泪,突然明白过来,最近传说来府上做客的,老太太的外孙女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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