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吃饭的地点选在了薄晴烟小区楼下的大排档。

周日傍晚六点多，正是热闹的时候，熙熙攘攘间人群吆五喝六，像是炸开了锅。

烟火气就那么从排挡顶棚飘散出来，大厨们干得浑身是汗热火朝天，店家迎来送往，穿梭在桌与桌的缝隙。这幅场景看着便觉得舒心，仿佛这才是生活本该有的模样。

薄晴烟是直接从老薄那回来的。孟女士午间打了通电话，虽说是嘱咐她要好好照顾身体，但话里话外埋怨她工作忙的意思，薄晴烟还是能听出来的。

老薄好摆平，孟女士若是计较起来可不好哄。

所以薄晴烟紧赶慢赶回去，和孟女士一起吃了顿午饭，对方这才高兴起来。

回来的时候遇到了堵车，薄晴烟掐着和林霁青约好的时间到了。

她停好车后便去了常吃的那家店。

从前和林霁青交往时，两人也时常过来。她请他吃的第一顿饭就是在这里。

一些不着痕迹的小习惯，也证实了她确实是个恋旧的人。

林霁青来时，薄晴烟刚落座没有三分钟。

她招呼老板点了菜，刚抬头就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眼眸里。

他穿了件白色衬衫和浅蓝色的牛仔裤，几日未见，头发修剪得更短了些，也衬得眉目更立体。

林霁青单手揣着，神色淡漠。遥遥一瞥，便与周遭不入，仿佛孑然立于闹市外。

薄晴烟忍不住在想，他换成这样的装扮时还哪里像个职场人，倒是与两年前那股学生气渐渐融合。

还没等林霁青走到她所在的桌前，几个学生打扮的小姑娘便拦住了他的去路。

盛夏夜的蝉鸣作响，像是鼓动着年轻气盛的小姑娘们。

女生们很勇，直接上前，大大方方地寻要他的联系方式。

傍晚沉闷，偶有微风也溺毙在这样的繁闹中。

店老板将薄晴烟点的冰镇奶啤放在了桌上，她单手扣进易拉环。

扑哧，白色泡沫争先恐后地向上流淌。

她浅浅地喝了口，凉爽冲淡心头的燥热。薄晴烟好整以暇地看向林霁青的方向。

见他被困，她单手撑在了下颌，一副看热闹的模样。显然薄晴烟没有好心到去帮林霁青解决问题。

说起来自她和林霁青认识起，她总是能看见林霁青被索要联系方式，他的类型的确很受女孩的欢迎。

所以薄晴烟就更难想象，他在认识她前，居然一段恋爱都没谈过。

那边，不知道林霁青说了些什么，几个女生蓦地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她们神情讶然，随后眼底有了恍然大悟和惊艳，没有任何的暗暗比较。

罐里的酒还剩三分之一时，他停在了她的面前，拉开了对面的椅子顺势坐下。

碰巧老板来上菜，看见林霁青还愣住了好一会儿。

“你是那个！”老板提起了个开头却没顺着往下说，应该是没记住林霁青叫什么名字，但对他的这张脸实在有印象，“很久没见你们一起过来了，有一两年了吧。”

林霁青笑得礼貌又疏离：“嗯，学业有变动所以离开南城了。”

“我说呢。”老板道，“你们两个郎才女貌那么般配，这两年没怎么见到我心里还犯着嘀咕。”

老板笑呵呵地说道：“这盘凉菜算送的。”

林霁青道了谢，有些分神，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旁边那桌人吃完走了，他们所处的角落里清静下来，连带着空气都变得闷了许多。

两人上次的分别是薄晴烟单方面的落荒而逃，所以此时，她不着急说话。

但当薄晴烟打开第二罐啤酒，骨节分明的手指阻碍了她的行动。

目光徐徐扬起，和林霁青相碰，薄晴烟眼底划过困惑。

他看着她，神色淡淡的，却没有要解释自己行为的打算。

“你能喝酒？”薄晴烟到底是没忍住，先问出声。

林霁青眉梢微抬，反问：“为什么不能？”

“我的意思是，你伤口好了吗？”薄晴烟道，“不是需要忌口。”

薄晴烟没往下说了，再多说便会显出她的关心很迫切。

但仅有的这一句话，对林霁青来说也足够。

“没什么事，绷带都已经拆了。”他瞧了她一会儿，说道。

既然已经有了开场白，薄晴烟便道：“你的衣服我已经洗好了，等会儿你直接带走吧。”

林霁青当时将地址发过来的时候，她想叫同城快递来着。不过思来想去反正还有顿饭，直接那时候给他算了，便没着急。

她将自己身旁的纸袋向他的方向推了推，他却看都没看。

“嗯。”林霁青缓声说道，他晃了晃啤酒罐，扬起的喉结上下滚动。

喝完不出两分钟，这张清瘦的脸颊便涌出红晕。

薄晴烟是记得他不太会喝酒，没想到两年过去，一点没变。

勾起了回忆，她也就顺口问了句：“林霁青，你这两年过得怎么样？”

说完这话，薄晴烟才意识到有点不对劲。当初他走时，两人闹得也不太愉快，如今这么问，反倒像是在揭伤疤。再者，她近日总是莫名想起那天在酒店里，他对她说过要当平辈的话。

心绪纷乱，稍一顿，她道：“以朋友的角度问问。”

林霁青抬起视线，看向她：“很平常。”

“没什么有趣的事情，所以很平常。”

薄晴烟背脊挺直了，维持着姿势，有点僵。

再无动静，她低头吃着自己碗里的东西。

反正只是要请林霁青吃饭还人情，又没说请他吃饭还得热络氛围。

片刻，另一道声音如尖锐利刃划破她和林霁青兀自形成的屏障。

谢冉冉刚从网约车里下来，离着老远就瞧见了薄晴烟。

“给你发微信怎么不回呢？”她眼神都盯在了薄晴烟这，没注意到旁边还有个林霁青。

等谢冉冉察觉到林霁青时，她眼睛登时睁得老大，兴致冲冲地一屁股坐下来，“你是林霁青吧。”

“真人长得比照片帅得多啊。”冉冉嘴角翘得老高，眼睛里都能冒出诡异的光，手拉着凳子直接靠过去，“我可是看了你照片两年的人。”

薄晴烟懊恼地叹口气，以谢冉冉八卦的性格……，这顿饭局将不再冷场。

但其实私心，她确实也不希望和林霁青冷场。

林霁青没应声谢冉冉的话，只是目光看向薄晴烟，眉毛抬起，眼底的询问明显。

什么照片？

薄晴烟眼观鼻，鼻观心，打起太极，“这是我朋友，谢冉冉。”

谢冉冉手撑着下巴，眼睛跟激光扫描似的盯着林霁青看，口中还不忘礼貌：“你好你好，初次见面，多多关照。”

林霁青：“……你好。”

谢冉冉目光往他手里瞥了瞥，“喝酒呀，你们两个人喝多没意思，加上我加上我。”

她亢奋地朝着店老板喊道，“老板，这桌啤酒加一箱。”

“加一箱？”薄晴烟双手环绕在胸前，“谁喝？”

谢冉冉眨巴眨巴眼睛地使眼色，手指画个圈，特意将林霁青圈进来，“我们呀。”

老板搬着一箱啤酒走了过来。

往桌面那么一放，清脆的碰撞声此起彼伏。

林霁青黑眸倏地抬起，划过薄晴烟时。

他说，“喝酒可以，我要那张照片。”

谢冉冉笑，“没问题呀。”

然酒过三巡，那边打游戏的一局还没结束呢，林霁青就倒了。

他脸颊涌出的潮红更深了些，眉眼间平添了几分温和秀气，闭紧的眼眸，黑如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

像是寻不到主人的小狗，一副极不安稳的模样。

谢冉冉略感无聊地咂舌：“他酒量那么差？”

“你以为。”薄晴烟像是对此时的结果并不意外，但她没继续这个话题，反而问道，“你怎么这个时间在这？”

谢冉冉夹了块藕片放进口中，辣度让她小巧的鼻尖唰地就冒了汗，“送你弟啊。”

“孟骏？”薄晴烟挑眉，“你送他做什么，这么大的人了。”

谢冉冉又呛了口辣椒，咳嗽得满脸通红，“嗐，还不是我表妹拉着你弟非要去汪浩新开的酒吧。”

“结果你弟酒量也是个差劲的，还没我表妹喝得多，一口就倒了。”想到什么，谢冉冉道，“这几年在国外怎么待的，人家国外不是天天party，你弟这样混的开吗？”

“对了，你和这位姓林的小伙子是什么情况？”

谢冉冉好整以暇地托着下巴，目光如炬：“不是说早就没联系了吗？”

薄晴烟很少将自己的私事向他人说起，当初和林霁青谈恋爱是这样，现在的重逢也是如此。

“工作上遇到的。”薄晴烟道，“前段时间的画廊项目，我对接林霁青。”

“那你俩……”谢冉冉抬手比比划划，“就这么和平共处啦？”

林霁青走的那天，薄晴烟曾给他打过一通恶搞电话，那事谢冉冉是清楚的。

薄晴烟不以为意地笑笑，没打算回答她的这个问题。

可和平共处这四个字，却飘飘忽忽地进了她心底。

沉默片刻。

薄晴烟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看向谢冉冉，目光上下扫了三圈，“你送孟骏回来的？”

“对啊。”

薄晴烟：“我看见你从车里下来的，那孟骏呢？”

“？”

“……”

“靠！我光顾着自己上车了！！那师傅问我手机尾号的功夫，我就把孟骏给忘了！”

谢冉冉：“你把林霁青解决掉，我去把你弟处理了。”

她风风火火地来，又火急火燎地走。

不到片刻工夫，周遭再度恢复了安静。

就着夜风，她点了根烟。

林霁青的睡相很干净，多看两眼，便有种时光回溯的错乱感，总是让她想起两人交往时的点滴。

薄晴烟微掀眼睑，将未抽完的烟掐灭。

随后，在目的地输入了小区名字，她叫了辆网约车。前两日还衣服的小插曲，她虽然没邮过去，但也因此有了他的地址。

定位地点不是六中家属楼，想是林霁青回国后就从那边搬了出去。

也是，那边是林闻笙的世外桃源，并非他的。

没多久车到了，薄晴烟雇了旁边两个吃饭的年轻人将林霁青塞进车里。

关车门前她犹豫了下，停顿两秒，薄晴烟还是坐了进去。

林霁青人高腿长，他此时意识不清醒，整个人朝着薄晴烟压过来。

他下颌垫在她的肩膀，靠过来的身体带着灼热的温度，连呼吸都要更烫。

薄晴烟背脊瞬间挺直了。

定位地点离她的小区不远，大约二十五分钟的车程。

可下了车，薄晴烟才觉得有点棘手。林霁青个高，两人体重差距又大，他全身的力量都压在她这里，苦苦支撑间□□已是艰难。偏从小区门口走到他家的那段路，他还不安分。

绕住她肩膀的手愈来愈紧，像是怕她溜走似的。

叹了口气，薄晴烟只想快点把他送回家。甚至脑袋里还转过片刻的念头，她究竟为什么要放任林霁青喝酒啊，明知道他酒量差得要死。最后苦差事不还是落到她自己头上，失策。

她紧绷着神经将林霁青送到了门口。

“密码。”她问道。

耳边呼出了温润的气息，他说出的那串数字让薄晴烟一怔。

0921。她的生日。

门锁打开，室内一片漆黑。空气中，混着他身上的酒气，还有极淡的薄荷味道。

她扶着林霁青走进去，走廊的光线瞬间被关上的门压缩得消失殆尽。

视觉分辨不清，其他的感官便在此时格外清晰。

“林霁青。”

漆黑的室内，林霁青听到她的声音。

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又仿佛离得很近，缥缈得让人无法抓住。

意识越来越沉重，天旋地转间，迷糊混沌的脑袋彻底将理智排除在外，他已不能联系前因后果。

是梦吧？听见她的声音，是在做梦吧。

就像是发生过无数次的梦中，那些无数次在黑暗里的悸动被肆意弥漫的孤寂填满，那种徒劳的无力感在叫嚣，在撕扯着他的理智。

林霁青狠狠地将她压在了墙面，将她的手腕桎梏。像是在拥着，也像是在困着。

他顶着她，长腿压在她膝盖的缝隙之间，不容许薄晴烟动弹分毫。

“你说的想我是不是真的？”

然而他问出的问题，却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

林霁青嗓音已哑到不行。

“看见我回来，你是不是真的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