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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契约就是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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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镇长街上的雨淅淅沥沥,温柔又小意,仿佛落在瓦上都放轻了一些,只听得见蹦在油纸扇上的嘣嘣声,而进了渔利口,雨声大作,犹如泄愤,冲刷掉茅草屋顶上积累的厚厚的泥,又顺着苇叶滑下来,变成一支竹管一样细的水柱,砸进门口的土坑里变作水洼,浑黄的泥水印着一对深一对浅的脚印,直通屋檐下。

沈芜一进屋就将宋楼兰挡在了门外。

宋楼兰撑着伞,瞧她露在门外的脸:“你这是做什么?”

沈芜:“我要换衣服,你先别进来。”

似乎言出法随一般,门跟着就关上了。

“你穿挺好看的,为什么要换掉?”宋楼兰多少有点不高兴,刚才他还怕她淋雨特意站在门口等她,她转身就把他关在门外,太没良心了。

沈芜:“穿着不好干活,而且这衣服太好了,会让乡亲们以为我跟他们不是一起的。”

大家都布衣布衫,打了很多补丁,她不想因为穿着跟他们隔了一层。

宋楼兰:“你想得还挺多。”

这裙子是燕娘帮她穿上的,她这会儿要自己脱下来就有些费事,让宋楼兰等得有些久了,他又浪荡道:“要不要我帮忙?”

沈芜本就有点恼,他一挑衅,就火了:“你说什么废话!”

还好赵兴也回自己家换衣服去了,要是在这儿,又要被他带坏了。

听见主人语带愤怒,大黄从自己的狗窝里立刻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宋楼兰,龇牙蹬蹄,只要沈芜再吩咐一句,它就扑过来咬死他。

宋楼兰是见识过大黄撕咬常三爷一伙的,不忿地转过身去,不看这对没良心的狗东西。

沈芜忙活好半天,直待到断眉的伙计来找她回话,她才换好衣服。

人出来了也不看宋楼兰,只问断眉的:“怎么就你一个人来?”

断眉谐谑地笑:“他们都聚在赵老汉家吃酒呢。”

沈芜眼角上翘的小勾发紧,宋楼兰见她脸色一沉再沉,说道:“他们今日上邛崃灭山火,都按照你教的办法,不仅没有人丧生,而且连一个受伤的也没有。何况午后下雨,看这样子也不会停,他们不用再上山了,可谓死里逃生,吃点酒庆祝一下也不意外。”

沈芜瞪着他,有点想骂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他们不懂,你也不懂吗?”

也不知道她是在生村民的气,还是在生他的气,但宋楼兰觉得他一定是被迁怒的,他怎么会有错。

着实气恼,将伞一收,握在手里,一副没有我的伞,我看你怎么出去找他们的样子,沈芜连个眼神都没有再丢给他,戴上刚刚过了肩宽的斗笠,光脚草鞋,踏进泥地里。

断眉旋即跟上,他看似顺从钱管事的安排,就把做渔利口门神这事儿当个无聊的任务完成,其实是不服气的。

一个小女娘有什么好怕的,就是陈小粥来了,也就是两个小女娘,一通折磨没有不臣服的,但他这样想,却不会故意惹事。

是以,他想看沈芜挫败出丑颓废抱怨。

而宋楼兰越是见她不理他,就越是好奇她会怎么教训那群把她气得都要倒绝的乡民,没脸没皮地撑开伞越过断眉,快速追了上去,将她罩在伞下,一起走。

沈芜竟还是没看他一眼,宋楼兰撇撇嘴,揪住了她的袖子,让她别离自己太远走出了伞下。

赵老汉少年时,渔利口还有乡学,但他每日去学堂都是胡闹,读不进书,现下老了,更是忘了以前认识的字。

爹娘也从不管束,只把乡学当做托儿所游乐场,本也没人指望一个渔民子弟能读出个秀才,再说了秀才文弱,也不能给家里挣几个钱,还不如学他爹打鱼。

这都是他一天到晚挂在嘴边的话,沈芜当然也听到过。

他父母早逝,又无兄弟姊妹,还未至弱冠,全家就只剩下他一个了,婚事也没人帮他张罗,就这样耽误下来,后来越过越穷就更不想娶妻,多一个人多一张嘴,如今老了又觉寂寞,常聚集村民一起在他家乘凉。

他家住在村西头边边的一个坡上,院子扎得大,站在坡下看,院中东西两棵树,连着房檐,扯了一张晒油菜稻谷的油布展成一个雨棚,全村二三百人,至少有一半在这里。

胖婶男人喝酒喝得迷糊了眼,小眼睛更小了,瞧见了沈芜一行人,就傻笑,招呼道:“傻姑回来啦!来喝酒!”

大半村民都看到了她,也跟着傻呵呵地乐,七嘴八舌的,有问她:“陈记是不是有吃不尽的米山?”

还有人说:“我看着傻姑都长胖了点儿。”

沈芜假意寒暄地笑笑,被人迎进了院子,却没摘斗笠。

胖婶跟沈芜前后脚到,她是来找男人的,瞧沈芜这硕大的斗笠,笑道:“傻姑正好,我来叫我男人去你家一起上课呢。”

沈芜转身看她,没说话。

胖婶男人打了个酒嗝:“今儿就不去了吧,今儿下雨大家都高兴,少上一天有什么关系,等明天再上嘛,傻姑不会计较的。”

胖婶本不欲在外人面前下他面子,但是都是一个村的,祖祖辈辈都住在一起,大家什么德性早就知道了。她也不是刚嫁人的姑娘,那点顾忌早没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前几天都说好的事,我这还收了赵婆婆的钱呢,人家傻姑也没说今天不上课,你就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你!”她说着说着就急了起来,抓起他的膀子就捶了一记,叫他快点醒醒酒,跟她走,“傻姑都亲自来叫了,你还好意思。”

赵老汉笑呵呵地突兀地插了句嘴:“哎呀,胖婶,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不用上山,傻姑要是喜欢上课,我们明天去上一天都行啊,哈哈。”

其他人也一点羞愧的神色都没有,附和道:“是啊是啊。”

可是胖婶被他们越劝越上头:“本来就是说好了傻姑和赵婆婆借钱给我们,我们就每天去上课,昨天已经上了一课,就救了我们的命,你们今天好过点了,怎么就说话不算话了,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吗?”

另有些人垂了头,就跟着胖婶说:“要不然,要不然还是去上课吧。”

宋楼兰一直盯着沈芜,想看看她会作何反应,起初看她好像在强颜欢笑,现在又看她眉头舒展,眼角嘴角的小勾弧度也渐缓,火气越来越淡了,甚至微笑了起来。

他碰了一下她的肩,轻声说道:“唉,你不说句话?”

断眉环抱双臂,似笑非笑的,他那副看好戏的样子,让人看了就来气,不过他没多嘴。

沈芜根本不搭理他俩,抬步走离了两步,就跟他们有毒似的。

宋楼兰“哼”了一声,装作无所谓。

沈芜抿唇一笑:“大家知道上回我为何要陈记米行的王妈妈给我有印戳的文契吗?”

有人应道:“这还用说,是怕他们抵赖呗。”

沈芜夸赞道:“你很聪明。”

有更懂的,也说道:“有了文契要是他们抵赖,你还能报官找他们要点好处呢。”

于是有自作聪明的人带打趣带试探道:“我们可没有跟你写文契啊,那我们要是抵赖,你可怎么办啊?”

沈芜不慌不忙拿出一张花名册,在手里晃了晃:“跟我和赵婆婆借钱的人都上了我的名册,你们这么多人,祖祖辈辈都在这里,要是有人想抵赖,其他人就能帮我作证,现场超过三人问我借钱,大家可以互证。”

“所以啊,你们跟我虽没有文契,但也是有能证明的口头契约的。”她看他们若有所思,又进一步说道,“如果不履行契约我可以追回你们借的钱,不仅如此,你们啊,还会失去我对你们的信任,以后我便不再会借钱给你们,你们当然也不用再上课了,不过以后再出现邛崃山火这种事,你们也只能自己用命去硬扛。”

在场的众人不再喧嚣,赵老汉脸上的嬉笑也瞬间消失:“可我们没打算不上课,是想明天再上课。”

“你这句辩白很好。”沈芜微微一笑,格外动人,一点没把他们的惴惴神色放在眼里,“我们立下契约,不仅是建立了简单的联系,还建立了规矩,以后行事都要按照这个规矩来,如果谁破了规矩,当然就会出局,不再享受规矩之下带来的好处。”

这就是经济学中最浅显的契约理论。

胖婶男人害怕了:“都是一个村的,何必算得这么清呢?”心虚之下,下意识选择打感情牌。

赵老汉立马接上:“就是呀,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他们……他们从未想过,傻姑会盯着不放,他们此时很害怕她要将借给他们的钱都收回去,地租只是暂时不用交,但钱管事的伙计还像鹰似的盯着他们的,就是此时那断眉的也在,人进人出都要得他准允查验。

天上的雨哗啦啦地下,砸在油纸上噼噼啪啪作响,声如鞭炮炸雷,震得人心慌慌,

村民们纷纷看向沈芜,面露羞愧难色,唯有胖婶儿,喜上眉梢,打量别人的眼神都有些骄傲,好似她最得沈芜喜欢一样。

沈芜摸着斗笠的沿,嘴角一勾,忽然笑道:“我原本确实打算叫大家一起聚在我家上课,可我想你们既然更喜欢待在这里,我也不必拘泥地方。”村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沈芜又道,“好了,今天的课我上完了,你们吃完了酒回去好好想想,明日我再来问你们,契约大还是人情大。”

转身又出了雨棚,斗笠上的水都还没有滴干净。

宋楼兰都看她看呆了,还能这样吗?这也算上课?这谁不懂啊?

他看看那些村民……

好吧,他们不懂。

“你等等我。”宋楼兰追了上去,给她打伞,态度比之前恭敬百倍。

就是因为不懂这个,才会在外面吃尽苦头,什么都不敢尝试,什么都不敢反抗,一出口就叫人指责是胡搅蛮缠,唯有卑微承受,像一头永远抬不起头的老黄牛。

断眉没有笑话看了,抬臂抱拳,一根一根压着指骨,啪啪作响,村民们刚碰上酒碗的手又都缩了回去。

断眉鄙夷地扫视一圈,如同看脚下随时可以被碾死的蚂蚁,冷哼一声,也走了。

“赵婆婆呢?”沈芜一边走一边问宋楼兰,刚回来时,她以为赵婆婆也在赵老汉家吃酒,但刚才她看了一圈,人群里并没有赵婆婆。

“哦,我下午就没有见到她,可能在家吧。”

沈芜蹙眉,脚下踩着泥水,步子更重更快了,溅了一腿的泥,连带宋楼兰也溅了一腿。

宋楼兰刚才的恭敬又全没了:“你又犯什么病?”

作者有话要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出自《孟子·告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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