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闻珂还是没说话。

齐喑的声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些边境治安官，他们知道这件事吗？”

李闻珂淡淡地道：“当然不知道。因为圣主真言的禁令，边境治安官是秘境之海的守护者，却根本不被允许靠近秘境之海，而音弗诺在乌亚源也是只专属于上层人的享乐，边境治安官级别低，又无人介绍，根本进不去音弗诺。一代代的边境治安官都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在依照圣主的指示保护乌亚源，甚至为此不惜牺牲性命，还会把这当作毕生的荣耀。”

齐喑闭了闭眼，和音弗诺有关的所有事情都让她觉得无比恶心。再睁开眼睛时，她还是有想不通的地方，“为什么？”

李闻珂耐心地传道授业解惑，“统治国家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制造一个形象鲜明的对立面，让这个国家所有公民因为拥有一个共同的敌人而凝聚共识、同仇敌忾，在这种全民共同的仇恨之下，其他方面的一些问题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乌亚源也不例外。”

齐喑皱眉，“乌亚源的那个敌人就是欧兰德？”

李闻珂点头，“对，但是欧兰德和一般意义上的国家敌人又不一样，因为在作为假想敌的同时，它也真的受到了乌亚源单方面的践踏，这种践踏既保证了乌亚源人文明外表下暴力基因的发泄，也带给了他们极大的愉悦感，当然，还有高高在上的尊荣感和掌控感，圣徒和真理部掌控的音弗诺取悦了掌握着乌亚源最大财富和权力的上层人士，而这些欲望得到满足的上层人士反过来也在不断加固圣徒和真理部的统治。”

齐喑冷笑，“这还真是一举多得啊，仅靠一个音弗诺就能维持住乌亚源的繁荣稳定，而且，欧兰德人自己还会不停地繁衍，乌亚源人就有了无穷无尽的猎物和玩具。”

身为乌亚源人的李闻珂默默闭嘴。

“可是，”齐喑不懂，“欧兰德人为什么不反抗呢？为什么会对这样的非人压迫逆来顺受，甚至还甘之如饴？”

李闻珂倒是没有从欧兰德人的角度考虑过问题，他想了想，问齐喑，“你还记得欧兰德什么样吗？”

齐喑摇头，“这两天在音弗诺时我也在不断回想欧兰德时的事，可是，能回忆起的东西非常少，因为齐宴根本不让我出门，除了经常半夜仓皇搬家，四岁之后我就一直被锁在家里，基本上没见过家以外的欧兰德是什么样。”

“四岁？”

“对，四岁时我好像走丢了一次……”齐喑的头抽痛了一下，她一边按着不停抽痛的头一边继续道，“从那之后，齐宴丢掉了我所有的裙子，给我剪了短发的同时却要留长刘海，还有，不能出门……”

看着记忆模糊的齐喑，龙华大概猜到了她四岁的时候发生了什么，缓缓道：“欧兰德这个地方，说是地狱也不为过，那根本就不像是与乌亚源存在于同一个时代的国家。欧兰德资源匮乏，民生艰难，在那儿完全不存在道德或法律这些概念，唯一的规则就是弱肉强食，强者为王。在那个烧杀抢掠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地方，齐宴能一个人把你养大，可以说是个奇迹了。”

身为欧兰德人的齐喑对欧兰德没什么印象，只陪着李闻睿去过一次的龙华却对欧兰德印象非常深刻。惊人的美貌对别人来说或许是天赐的财富，对欧兰德人来说却是灾难的根源，所以九年前齐宴才会拼命地将齐喑塞上李闻睿的车吧，这大概是她能为这个女孩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齐喑怔住。如果龙华说的是真的，那每天都在自相残杀的欧兰德人，要怎么对抗乌亚源人的压迫？

李闻珂则是轻飘飘地又加了一句，“而且，真理部和欧兰德的统治者相互勾连，从出生起就生活在压迫中又几乎没有受过教育的欧兰德人脑子里大概根本就没有反抗这个概念。”

齐喑彻底愣住。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和宫柔无法沟通，因为像宫柔这样的底层欧兰德人，空有着人的形态，却完全没有建立起身为人的认知，掌握着他们生死的人根本就没给他们任何意识到自己是人的机会。如果不是齐宴对她的保护，如果不是她混进乌亚源后拼命地学习，她大概也会和宫柔一样，以生为女子为幸，以能进入音弗诺为福。

“……真恶心。”

李闻珂表示认同，“确实恶心。”

“？”齐喑惊讶地看着他。

李闻珂很无辜，“难道我看起来和他们像是一丘之貉吗？”

齐喑眨眼，“你不是……也去过音弗诺吗？”

李闻珂委屈，“你也去过了啊，那又能代表什么呢？”

啊——是啊，去过能代表什么呢？

李闻珂说过和范亭上次见面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前，他也只是个小孩子罢了，能做什么呢？

以去过音弗诺为因推断出李闻珂认同音弗诺存在的果，这种极其不严谨的论证居然是自己做出来的，齐喑整个脸迅速如火烧一般红了起来，她蜷缩起脚趾，把发烫的下半张脸又埋进毯子里，“对不起……”

李闻珂却不依不饶，一指齐喑最信任的龙华，“他也去过了哦。”

无辜躺枪的龙华：“……”

更尴尬的齐喑：“……”

李闻珂哈哈大笑，这包含着恶作剧成功的快乐的笑声多少缓解了一些齐喑的尴尬，她按捺不住好奇地问，“如果你也觉得恶心，那你就没想过改变这里吗？”

“改变？怎么改变？”李闻珂指指自己，“我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改变？”

“嗯？”齐喑不解地坐直身体，认真地道，“你是首席治安官啊，你都能和真理部抗衡了，为什么不能改变这个现状呢？”

李闻珂颇有些无奈，“你知道我明年春天就要卸任了吗？”

齐喑想起那个堪称乌亚源头号八卦的消息，“可是……可是你可以……”

李闻珂笑笑，“没有可是，明年春天我就要卸任了。”

齐喑还在努力找角度说服李闻珂，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她的直觉告诉她必须要这么做，“可是就算卸任了，你也还是乌亚源公民啊，乌亚源还是你的国家啊，当你发现你的国家病入膏肓时，你就应该去改变它啊。”面对李闻珂的笑容，她又非常小声地补充一句，“当然，你也有选择无视它、抛弃它的权利……”

李闻珂没有顺着她的思路做选择，而是反问她，“那你呢？真正的欧兰德比音弗诺还要不堪，践踏、犯罪时时都有，摧残、压迫无处不在，作为一个难得有正常认知的欧兰德人，如果能回到欧兰德，你要怎么办？”

齐喑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我这样的回到欧兰德第一天就会被打死吧。”

李闻珂很欣慰，这孩子还算有自知之明。

“可是，”齐喑话锋一转，“看着这样的欧兰德，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好，有志气。”李闻珂点点头，“那你能做些什么呢？”

“做些什么……？”

很显然齐喑还没想到这一层，但是李闻珂善解人意地替她想了几条，“比如，是去打败受到重重保护的欧兰德统治者，斩断他向音弗诺贩卖欧兰德人的通道，还是拿出钱来解决欧兰德人的温饱问题，打消他们仅仅为了口吃的就愿意出卖自己的身体甚至性命的念头，又或者是开班授课，让几乎没受过教育的欧兰德人意识到他们其实是和乌亚源人同样的人类，应当反抗来自他人的压迫？”

李闻珂说的每一条都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但每个方法的实现都不是坦途，也不是现在一无所有的齐喑就能着手去做的事。

齐喑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喊口号很简单，”李闻珂轻笑，“但欧兰德的程序可不是只靠说说就可以的。”

“程序？”齐喑没听懂，“什么程序？”

“时间太晚了。”李闻珂示意龙华送齐喑回去休息，“在你想出真正可行的办法之前，就好好在乌亚源待着吧。”

龙华起身，从书柜中抽出一本书递给齐喑，然后送她回房间。待他回来时，书房的灯仍然亮着。

李闻珂笑，“我都不知道你对我的书柜也这么了解。”

龙华摊手，“我对闻睿先生留下来的东西都很了解。”

李闻珂点点他，“你也知道那是闻睿留下来的书，记得要完璧归赵。”

龙华心里翻了个白眼，“齐喑是看书，又不是吃书。”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三秒，李闻珂真诚发问，“你为什么还在这儿？”

龙华反问，“你为什么还在这儿？”

李闻珂眨眨眼，“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你今晚要睡在这儿？”

“不行？”

“……行。”你家，你说了算。

李闻珂挥挥手，“晚安吧，再过几个小时就要上班了。”

龙华走到书房门口，停下脚步，回头问，“你是因为觉得乌亚源恶心，才经常失踪的么？”

李闻珂头也都没回，“是啊是啊，就是这个原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哦，否则会影响到我高大威猛的形象的。”

龙华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问：“如果乌亚源不那么恶心了，你愿意留下来吗？”

李闻珂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又挥挥手，“晚安。”

是夜，李闻珂一直待在二楼书房，龙华宿在二楼客房。

三楼客房里的齐喑只影望月，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