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呢喃：“为什么这样，你是不是……也有一点……哪怕一点点心疼我？”

“听话。”池晚看见这样的燕忱，只觉得心痛，“等我死了，你就……咳咳咳……”

这个幻境，根本不让她说真话。一旦涉及，喉咙就奇痒无比。池晚猛咳一阵，手帕上带了一口鲜红的血。

好吧。

不过她估计自己这身体情况，挺不到一时半刻就该一命呜呼了。

“没有时间了。”燕忱眼尾泛起淡淡的红，眼神又带了几分病态的偏执。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这样，去无妄殿的前几天，她常常看见他这样的神情，可后来，他便不再这样。

她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气都喘不顺，急忙问：“你、你要干什么？”

他瞳孔微沉，晦涩不明：“此生，是我负你，虽非我所愿，但你和你的亲人皆因我而死。”

“我只是——”

“——想让一切都重来。”

他一抬手，整个院落中浮起一道巨大的泛着金光的阵法，流金璀璨，光芒在空中浮动，蕴藏着巨大的能量。整个王府，皆是这道阵法的一部分，海棠花树，便是这个阵法的阵眼。

他何时在院中布了这样大一个阵？

所有人都震惊地说不出话，他们从未见过这样恢宏的术法。

池晚同样没见过。金色光芒倒映在她眼中，她震惊地睁大眼睛，想要分辨这是怎样一个阵法。但她确实，从未见过。

她只能从阵法的走向中，体会到这个阵法蕴藏的意味。

死亡，和新生。

燕忱一步步向后退，站在阵眼的位置。阵中狂风将他的衣袍吹起，发丝翻飞，五官如霜似雪，花瓣如雨一般纷纷落在他身上，远远看去犹如谪仙。

但他脸上表情几乎疯魔，眼底泛着血色，如同熊熊灼烧的烈火。

金色的光芒从他脚底流淌而过。

池晚皱起眉头，发觉事情走向似乎已经控制不住。她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赵翁全身被留仙锁绑着，被他这幅样子骇得腿脚并用，向后拱了几步，喊道：“这是什么邪术，我的天啊！”

夫人也尖声叫道：“快！他已经不受控制了，快杀了他，谁去杀了他！”

燕忱手轻轻一抬，赵翁只觉自己身体失去控制，飞一般地朝着某个方向飞了过去。

然后，他便感觉身体一阵冰凉，似乎失去所有力气。

他低头看，只见一把尖刀穿透了他的胸膛，血汩汩流出。

殿下居然……真的敢杀了他？

他的头一歪，眼睛还保持生前那副震惊的模样。

燕忱将他的尸体随意丢在一旁，修长的手指上沾满了鲜血，他毫不在意地拿出手帕擦了擦。

院落中尖叫声此起彼伏。夫人虽觉得赵翁死了，大快人心，但她也害怕下一个就会轮到她。

他低声道：“第一个。”

疯子！简直是疯子！他居然还在计数！

然后，燕忱又抬起头，只要是他视线经过的地方，人人瑟瑟发抖。

他冷笑一声，又有一个人尖叫着飞到他的眼前。

“第二个。”他道。

池晚从未见过他如此嗜杀的模样。修道之人，谁没有杀过人？他们早习惯了这样血腥的场面。

但燕忱在她面前如此，依然让她心惊。

更让她担心的是，她猜不透燕忱想要做什么。

即便这只是个幻境，但依然会让人滋生心魔。

她简直担心至极，残败之躯又咳出一口血，见状，燕忱将视线放在她身上。

“快停手……”池晚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你理智些，不要沉溺于糟心事，多想一想开心的事。”

他道：“我很理智，我现在也很开心。”

他看了一眼地上那些尸体：“他们都是灭了你父兄亲人的仇人，他们死有余辜，不是吗？”

在他认知中，他们确实死有余辜，国师夫人都在拍手称快了，她也应该很开心。

池晚摇了摇头，眼睫沾上一片潮湿：“不要继续杀人了。”

地上众多人的血，流淌到她的脚下。她坐在轮椅上，才沾染不到。

一个猜测逐渐浮于脑海中，池晚问道：“你是不是……想在我死前，帮我报仇？可是我不想报仇。我只希望，你不要再杀人了……”

燕忱淡淡地摇了摇头。

那张俊朗的脸被溅上几点血星，他毫不在意地抹去，留下几道长长的血痕。

“那你想要什么？”池晚想要拦住他，用尽浑身力气，支撑着扶手站起来，却浑身无力，“咚”地一声，跪在地上。

云缎沾上污血，她的脸上也有泪痕。

一双手抓住她的肩部，将她扶起，让她又好好地坐在轮椅上。

他叹道：“不能再耽搁时辰了。你不要总是打扰我。”

池晚死死抓住他的袖角，不肯他走。

“你究竟在执迷什么？”

“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他笑着，一根一根掰开池晚的手指。

池晚实在没力气了，她感觉疲惫至极，眼皮止不住地想合上。

她甚至想，早点死也好。这样，也可以阻止燕忱杀人。

“一百零一，一百零二……”

燕忱还在计数。

“……一百三十五，一百三十六。”

他停下了。

这个数字——池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个数字，是赤水族死去的人数。

一个可怕的猜想，逐渐在心间升起。燕忱杀了这么多人，根本不是为了报仇。

他只是想，以命换命。

这个阵法，足以连通鬼界，用同样数量横死的人去顶替，献祭他们的心脏，偷天换日，将那些已死的人换回来。

如此，一切便可像从前那样。

他居然会这样邪门的阵法！

阵法金光忽然开始极速流动，那些心脏明明已经停止跳动，却仿佛受到了什么召唤，跳得快要从胸膛中蹦出来。

就在阵中，有一些人的身影渐渐浮现。

那是赤水族死去的人们。族长、阿临、兄长、表姐……

夫人哭笑道：“谈司言，总算你做了一件好事！”

族人茫然地看着四周，他们身影如同虚无缥缈的幻影，随着时间过去，越来越像个实体，但这个过程却十分缓慢。

池晚没有看向那些人，因为燕忱正一步一步从阵眼中心向她走来。

他俯身，轻柔地抚摸她的脸庞。但他的手太肮脏，将鲜血都抹了上去。

“杀过人的脏手，不该碰你的。”他声音低哑，“但我以后，可能都没有机会了。”

她抬头，眼神像微波的湖面，涟漪不停：“你七日七夜不眠不休，便是在想这个方法。”

“是。我觉得如此，你才会最开心。你的亲人都回来了，你可以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就当我从未出现在你的人生里。”

“第一百三十七个人，是我。”

他道：“我来代你。”

他眼眸深邃地望着她，那双眼中全是偏执与深情，还有浓厚的不舍。

这七日，池晚以为是她留给他最后的回忆。其实不是，他早就盘算好一切，这是他，留给她最后的回忆。

“你疯了！”池晚道，“快住手！”

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他拿着匕首的那只手，生怕那只手下一秒就要捅进他自己的胸膛。

泪水从眼眶中流出，将脸上的血痕冲刷出一道痕迹。

“你就没有想过，看见我，为何觉得熟悉？这些阵法，你为何会吗？！”

“我想过。”燕忱道。

“这个世界真实与否，我想过。但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以外，有没有其他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你不在了，其他世界的你会怎样。”

“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不敢赌。”

池晚抿着嘴唇，但眼泪还是一滴一滴砸下来：“你是傻子吗？那你自己的命呢，你自己的命……就不重要吗？”

他轻轻笑了，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心底……一直有个声音。”

“我只知道，倘若束手无策，见你死去，将抱终天之恨。”

燕忱又一次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其实她病重以后，力度很小，他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力气。

池晚摇头：“不行，不行……！”

她又攥上刀刃，锋利的刀刃割进肌肤，几道血流瞬间沿着手腕淌下。

燕忱突然问道：“在这个世界以外，我们，是什么关系？”

池晚如实回答：“宗主，和……婢女。”

燕忱似乎十分遗憾地笑了一声：“好吧，那看来，就是没什么关系。”

他这一次格外小心地掰开她的手指，但那一双手已经血肉模糊。她不是一个小小的婢女么？他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敢空手接白刃。

她喊道：“燕忱，不要——！”

他用刀尖，毫不犹豫地，剖开自己的胸膛，献祭自己的心脏。

“燕忱……”池晚声音颤抖，随即呕出一大口血。

燕忱缓缓跪倒在她身侧，将头靠在轮椅上，身体越来越冷，眼神越来越空。

“阿晚。”他无声的呢喃。

燕忱死了。

原来他这样目空一世、唯我独尊的人也会死。

他最后，找了一个最靠近她的地方死去。

空中金色的纹路，像疯了一般流转着，仿佛成为一个繁华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