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的时候,老师总爱提问:“你最喜欢什么季节啊?”
陆昭答不上来。
就像被人提问“你最喜欢爸爸还是最喜欢妈妈”一样答不出来。
陆昭没有什么特别讨厌的季节,春夏秋冬,于她而言,季季分明,季季精彩。
春天她可以去武汉看樱花,夏天可以去山东看海,秋天可以去南京感受铺满梧桐叶的街道,或者就在上海的街头转转,时间充裕的话,还可以去新疆胡杨林,冬天可以去哈尔滨,去将军山,或者去海南。
每个季节,都能承接她的情绪。
后来,她有了明确的回答。
她不喜欢下雨天。
八年前,大三的春末夏初。
陆昭和舒遥已经成为室友两年,同一个屋檐下,她们暧昧相处整整两年。
那段时间原是很轻松愉快的,陆昭和舒遥都是,因为寒冷干涩的冬日远去,厚重的毛衣大衣也脱去,取而代之的是明亮的蓝天白云和轻快的薄衫。
上海的春夏还是很好逛的,小众潮人品牌争先恐后推出新季服装,天气好了还会举办各种达人走秀。
陆昭带舒遥逛街,原本只有她们两个人,但在某个买手店偶遇了陆昭的几个高中同学。
陆昭高中上的就是普普通通的公办高中,但是这么普通的高中需要的却是不普通的本地户口。
所以陆昭的同学于舒遥而言,也并不普通。
她们在陆昭的介绍下互相打招呼,简单聊聊彼此的大学生活和就业方向,其中一个在北京读传媒,当时在为一个稿子找素材。
舒遥随口问:“什么方向啊?”
同学说:“国内同性恋现状。”
舒遥愣住。
同学注意到舒遥的神情,有点疑惑地看向陆昭,意思很明显:啊?她不知道你是吗?
陆昭一顿,挪开目光,避开话题,“那是有的研究了。”
同学敏锐地意识到什么,笑笑没再说什么。
回学校的路上,舒遥开始有些不对劲,平时坐地铁看到空位会第一时间拉着陆昭过去,这次却始终站着,似乎在避免和陆昭接触。
两年。
已经过去两年了。
还有半年时间,她们就要开始准备毕业的相关事宜。
地铁飞驰而过的瞬间,陆昭想,她和舒遥毕业以后要怎么办呢?难道像学姐当年说的那样,各过各的吗?放舒遥回家结婚?
陆昭做不到。
所以那晚陆昭忽然没忍住,跟舒遥掀了底。
其实陆昭也没完全掀,她自己也害怕。
她只是在大家洗完澡后,跟同学打电话聊了几个能够为她稿子提供灵感的电影和动漫。
往常陆昭打电话总是会戴耳机,那天却直接开的公放。
同学在电话里打趣道:“这专业的事还是得专业的人办啊。”
陆昭嘴上没遮没掩,笑一声说:“欢迎下次前来取经。”
正巧,舒遥拿着一堆需要洗的衣服从旁边路过。
电话挂断,陆昭看向舒遥,问她需不需要帮忙,舒遥摇头,陆昭下意识伸手去接,却被舒遥偏身躲开。
两个人同时一怔。
而后是陆昭抬眸看向舒遥。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不用了,谢谢。”舒遥抿抿唇,抬脚离开。
陆昭没说什么。
两个人没有因此冷战,仍然一起出入教室,宿舍。
只是她们两个人都很清楚,她们之间有东西在发生变化。
陆昭没想着逼舒遥,毕竟离毕业还有一段时间。
可人生漫漫,这条旅程,是会发生意外的。
陆昭在某天中午,忽然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说爷爷突发脑血栓,虽然抢救及时,但醒来后患了阿兹海默症。
小时候,陆昭作文里,出现最多的人就是爷爷。
自她有意识以来,爷爷便是她最大的靠山。
爷爷常挂在嘴边的是:“爷爷的乖宝贝!爷爷的乖孙女!爷爷疼你哦。”
陆昭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亲人,会用完全陌生的眼光看着她说:“这小姑娘长得真俊,谁家小孩啊?”
陆昭说:“是你家的,爷爷。”
爷爷笑着说:“别开玩笑了,我家小孙女才上小学呢。”
陆昭站在病床前说不出话。
陆昭几天没回学校,舒遥只有在第一天给她发了条信息,问她还好吗?
陆昭脑子一片混乱,没回。
后来陆昭回学校,没通知任何人,只告诉了舒遥。
陆昭跟舒遥打电话,说自己在操场。
舒遥过来找陆昭的路上,学校忽然飘起毛毛细雨。
舒遥怕陆昭淋雨,便快速折返宿舍拿了把伞,然后快速跑到操场。
天色很暗,操场上的人渐渐离开,只剩零散几个在散步。
陆昭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像在发呆。
舒遥撑着伞走过去,站在陆昭身边。
“陆昭,先回宿舍吧。”
陆昭仰头看向舒遥,发觉才几天没见,好像连舒遥的面孔都变得陌生起来。
也许时间是这样。
先夺走身边的人,再夺走自己。
“我爷爷不记得我了,他以为我还在上小学。”陆昭说。
陆昭声音很平静,神色也无异,但却让人看了很心疼。
她没有表现得很失魂落魄。
可小狗不需要变得可怜就会有人心疼。
舒遥蹲下/身,与陆昭平视。
“不会的,爷爷会一直记得你,”舒遥轻声说,“小学的你,也是你。”
这勉强算是一种逻辑。
陆昭扯唇笑了下,“好会哄人啊,姐姐。”
这句话一出,就算是主动伸出和好之手了。
陆昭心想算了吧,这不是离毕业还有一段时间吗?
她再找别的机会吧。
她再……妥协一次吧。
舒遥哪里会不明白陆昭的用意呢,她笑:“是小狗比较好哄啊。”
陆昭撇嘴,她张开手臂,一脸求抱。
舒遥正准备抱上去,忽然余光瞥见有人过来,舒遥下意识抬头,看见是几个同班同学。
大学里,除了室友,同班同学是不太熟络的。
所以舒遥第一反应是心虚,是隐藏,是躲开陆昭。
舒遥先是一顿,而后收回想要抱住陆昭的手。
她朝同学笑笑,说:“好巧。”
同学也挺意外,“哎,陆昭回来啦?”
陆昭脸很冷。
同学不知道发生什么了,疑惑地看向舒遥。
舒遥有点尴尬,说不出圆场的话。
同学只得离开。
同学离开后,舒遥自觉理亏,想要扯拽陆昭的衣角“哄她”,却不想刚有动作,陆昭忽然问她:“舒遥,你到底怎么想的?”
舒遥没想到陆昭会突然把事情掀到台面上讲,她一下子慌了神,顷刻间松开陆昭的衣角。
陆昭瞥一眼,脸上仍旧很冷。
好像她面庞不知不觉被毛毛雨铺了一层冷霜。
舒遥张了张嘴,最后示好一般说:“陆昭,雨好像大了,我们先回去吧。”
陆昭不为所动。
陆昭后来想过很多次,她那会儿脑子大概已经完全乱掉了,里面全是在医院泡出来的浆糊。
陆昭站起身,盯着舒遥,一字一句,清楚地问:“你打算一直这样吗?
“你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是吗?
“你真的不知道吗,舒遥?”
舒遥被陆昭逼地下意识后退。
陆昭这会儿见不得任何人远离她,她一把抓住舒遥的手,“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可以非常清楚地告诉我喜——”
“陆昭!”舒遥猛地出声打断陆昭。
陆昭声音戛然而止,脸色像天一样蒙上灰黑色。
偏巧刚刚路过的同学再次从旁边折返,舒遥满心草木皆兵,想也没想就挣脱了陆昭的手。
等同学离开,舒遥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她怔怔地看向陆昭,似乎也不可置信自己会做出那种行为。
“我……”舒遥想解释,却又无从开口。
事实胜于雄辩。
陆昭忽然笑了一下。
头顶的雨依然很小,没有像电视剧里一样,逢到这种时刻,总要变成大雨,浇得两个主角视线模糊,看不清当下,日后回忆的时候,也总是不知到底算谁的错。
她们之间没有暴雨,没有视线模糊,她们双方都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的脸和眼神。
所以日后回忆的时候,舒遥能够清楚地知道,那晚,错只在她。
“舒遥,你是不是没有心?”陆昭只问了一句。
舒遥答不上来。
她觉得此刻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来一场大雨,浇灭她所有理智,而不是细密的毛毛雨,犹如精密的网,将她,将她们绑得喘不过来气。
陆昭走了。
没有打伞。
那晚的雨一直没停,陆昭淋着雨去医院,浑身几乎湿透,爷爷看见她却说:“快去换衣服吧,小姑娘,你家长呢?”
然后扭头问身边人:“我孙女今天来吗?放学了没啊?有人送伞吗?快快,带这个小姑娘去换衣服,别吓到我孙女了。”
自爷爷患病以来,陆昭第一次落了泪。
陆昭蹲在床边,去牵爷爷的手,她说:“爷爷,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可下一秒,爷爷便推开了陆昭的手。
他说自己一会儿还要牵孙女,手不能凉。
那一刻,陆昭也想问问爷爷,更想问问医生。
为什么这种病,要把爷爷的心夺走。
没过几天,爷爷因为路滑摔倒,伤未痊愈的身体,彻底被掏空。
他再也没有起来。
这下,不止心没了,身体意识也没了。
陆昭看着爷爷的身体被推入火中,再送出来,只剩小小一罐。
那一瞬间,陆昭忽然就什么也不想争了。
她想人生就是这样,要走的人或物,强留只会让事态更加糟糕。
没有缘分吧。
说到底,还是没有缘分。
所以陆昭办了转学,出国,开始新的生活。
英国总是多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因为糟糕的天气,陆昭水土不服,起湿疹,高烧退了起低烧,低烧退了扁桃体发炎。
她过了一段很艰难的生活。
但是生活就是这样,再艰难,也还是要过下去。
陆昭也曾在辗转反侧中想,如果她走之前跟舒遥说一声,会不会换来不同的结局。
一夜难眠。
日出清醒时,又苦笑自嘲,哪有那么多如果。
事实已经摆在面前。
事实就是,舒遥连她离开学校,都没有阻拦。
舒遥确实没有阻拦。
她不知道怎么阻拦,更不知道阻拦后应该做什么。
所以那天晚上舒遥眼睁睁看着陆昭离开。
人都说失望不是一瞬间,是积攒累积而成的。
舒遥不知道陆昭究竟对她有多失望,才会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过。
小半年后,舒遥面临毕业,周围很多人都因为不想工作而选择考研,舒遥也去考研。
每天图书馆泡到昏天黑地,忙得脚不沾地,根本回忆不起来,究竟是哪天下了一场雨,哪天宿舍少了个人。
五月份,拍毕业照。
导员让班长看看人够没够,舒遥在那一瞬间很想说,人不够,还有一个人没到。
也是那一瞬间,舒遥才意识到,她好像真的把小狗弄丢了。
所有人都在欢呼雀跃地脱帽起跳时,舒遥也仰头,恍惚中,她好像看见无数如针一般的细雨从天而降,进入她的眼睛,插进她的心脏。
她疼得近乎麻木,却无言诉说。
小狗在流浪。
没了小狗的主人,也在无望地漂泊。
直到此刻,天晴日照。
舒遥牵着陆昭的手,掌心传来的温热一路从脉搏抵达至胸口,腐朽的淤泥渐渐消失,无数针孔也消失不见。
舒遥在心里想:雨终于停了。
这漫长的难捱的流浪与漂泊,终于走到了尽头。
“把机票改签到晚上十点那班吧。”舒遥说。
陆昭:“为什么?”
“想回去多睡一会儿啊。”舒遥说。
陆昭挑眉:“是想跟我多待一会儿吧。”
“你少自恋。”
“嘁,嘴硬。”
“嘁,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