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慈原本的计划，单纯是为了省下那笔不菲的中介费，所以她打算自己将卖房的消息发布到几个重要的同城网站上，及时关注并处理留言，兴许能碰上一些潜在买家。

不过，还是要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假若半个月仍没有什么人留言咨询，那她就咬咬牙去附近的中介店铺挂出房源，只为能在四十天内尽快顺利完成交易。

化工三厂的员工福利房，虽然如今早成为没有电梯，容易被购房者嫌弃的老破小，但它有个得天独厚的优势——优质学区房。

这附近有两所升学率很不错的小学和初中，就凭这一点就不会让钟慈的房有价无市，关键只在最终能卖多高。

对此钟慈并不贪心，正常市价就行。

她只希望这个承载她全部少年时光的家能在新主人手里，仍好好的，仍是个温馨的家，不要被买来改成社区麻将室。

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因为总价低，始终是那些投资学区房求房者的首选。

两周后，钟慈卖房成功，顺带把家具电器也折价给了新房主。

对方是一个从海圳其他地级市送孩子来海圳读四年级的家长，可怜天下父母心，据说这笔购房款源自他们老家的拆迁赔款。

合同签订，钟慈一收到首付款，立即转存到另一家利率高的城市银行，然后风尘仆仆去望江陵园管理处缴清了剩余的全部款项。

终于让外婆和妈妈的骨灰盒从临时寄放处安葬到属于她们俩的墓穴里，不再被打扰。

“外婆、妈妈。我会经常来看你们的。”

孤独地站在紧邻的两座墓穴前说了好半天心里话的钟慈，说完最后一句话，擦掉眼角的泪水，转身离开。

因为最终还没决定离开海圳后去哪个城市发展，钟慈将房子给新房主腾出后，搬着行李去苍连街附近短租了一个月的临时单间。

为什么选苍连街，因为这里房治安好，租金相对较低。

钟慈短租的这个二人间，主卧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单身女性，做医疗器械销售的，经常出差，所以她选在苍连租房，也是图这租金便宜，反正她只是想出差回来有个落脚地。

搬进来头一天钟慈匆匆见过这个合租姐姐一面，之后连着一周没瞧见她半点身影，想必又去哪出差了。

钟慈在客厅沙发上一会儿看电脑，一会儿拿笔唰唰地写，这几天她已经做了仔细的整理，她目前心仪的城市除了首都，还有海沪、港州两地。

这三个地方的动画产业发展得都很健康。

在海沪，有一家全国口碑最好的老牌动画制作公司，它的前身是国营海沪美术电影厂，很有历史底蕴，是国内水墨动画的开山鼻祖。

钟慈就是看这些水墨动画长大的，这个美术电影厂就是钟慈内心的圣地。

那……去海沪，去朝圣吧。

钟慈默默有了计划，想先在海圳把简历投过去，等接到面试通知……如果有通知的话，她立刻收拾行李过去，下定决心一条道走到黑，不再回头。

自从那天才冯舒口中得知“被封杀”真相后，钟慈也不再每天反复刷新招聘网站查看投递进度，并且做了账号注销的处理。

同时，因为下定决心要离开海圳，钟慈行动力很强地去营业厅把当下用的这个手机号注销了，换了个新号，微信也停了，重新注册了一个新的账号使用。

除了冯舒，她谁也没告诉，包括伊望。

好久没登私人邮箱，钟慈顺手输入地址，填好账号和秘密登录。

顿时，心脏被猛地一揪。

邮箱里躺着的第一条邮件，发件人【Dolphin Animation Studios海豚动画工作室】，主题【来自Dolphin的面试邀请】。

什么？

钟慈有些难以置信地迅速点开邮件查看详情：

“钟慈

你好，恭喜你顺利通过Dolphin的笔试考核，现诚邀你参加角色技术艺术家（Character Shading TD）职位的面试。

【面试信息】

①面试形式：纯英文视频面试

②面试时间：20X3-03-2114:00(GMT+08:00) China Standard Time

③面试链接：https://r.Dolphin.com/Bjm2qt6/

④登录邀请码：BY53xek

【考察内容】

①我们主要考察通用型的业务问题和过往的项目经历

②价值观和软性技能也是我们选择人才的重要因素 ?

【温馨提醒】

①收到本邮件后，请回复抄送的HR邮箱是否能按时参加本次面试，如需修改面试时间，请提前1天与HR联系，HR：Julia 181xxxxxxxx

②请在一个网络畅通且安静的场所进行面试，提前 10分钟自行发起一次视频通话，确认摄像头、麦克风或扬声器是否可用”

仔细读完这封邮件，钟慈激动得手指都抖动起来，然后下一秒她就忍不住哭出声。

喜极而哭。

这种喜悦很难形容，如果非要说出来，那就是一种久旱逢甘霖，被救赎的感觉。

Dolphin Animation Studios海豚动画工作室（后文简称DP），是在国际动画界最负盛名的美国动画电影制片厂，截止20X3年，DP一共发行30部动画长片，并且先后获得25次奥斯卡奖，是二维动画的开创者。

钟慈的偶像亨利·格兰特（上文有介绍）正是DP的联合创始人之一，其母公司The Redmayne Company雷德梅尼公司（后文简称TRC）更是了不起。

TRC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动画制作公司，距今已有百年历史，是动画电影界“祖爷爷”级别的存在。

它总部设在美国加州，除了DP，旗下还有其他十一个享誉国际的动画工作室和影视公司，成功孵化过很多经典IP，更是在全球经济最发达的五个城市，创办了享誉世界、最具知名度和人气的TRC主题乐园。

前段时间钟慈找工作特意留意过很多信息，看见DP跟海圳政府签了十年的战略合作协议，就扒去DP的官网上看了眼他们的招聘岗位。

没有场景模型技术设计师的岗位，仔细比较一圈招聘要求，钟慈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选了【角色技术艺术家】，进行了在线笔试考核。

纯英文。

钟慈的英文学得很不错，当初为了自学美国先进的动画电影制作知识，她特意买了很多英文原版的教科书及工具书来研究。

一套题做完，整整用了50分钟，比官方规定的答题时间提早了10分钟。

钟慈大为感慨，DP的考核内容真是对应聘者全方面的智商与情商的轰炸。

本没抱着很大的期望，加之此后一个月都没接到任何反馈，钟慈以为自己笔试没通过，再因为各种鸡飞狗跳的琐事渐渐让她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直到今天，幸福来敲门。

钟慈立刻迫不及待回复邮件确认三日后准时参加视频面试，同时也给邮件里的HR去了电话，主动提及自己的手机号做了更改。

“难怪昨天给电话没打通。”HR女士恍然大悟，用着不太不标准的普通话，说，“没事，您现在给我个有效的号码，我去系统里更新。”

“谢谢，那麻烦您记一下。”钟慈很快把新号码报给对方，顺带问了一句，“请问一共有几轮面试？方便透露吗？”

“这当然可以说。”HR女士很豁达，语气轻快，“按公司理念——hire slowly，fire quickly（招聘精挑细选，解聘又快又狠），至少5轮。”

“啊？！”钟慈惊愕，不小心说了出来。

“当然也有例外，如果Bill刚好在海圳，也许会是6轮。”

“呃——请问Bill是？”

“董事总经理。”

“噢，如果有Bill，Hugh准定也在，到时就是7轮。”

“这位又是？”

“Bill的幂次方，也就是老板的老板的老板。总之，不光DP，整个TRC都是他的。”

“好、好的。我已了解，谢谢您。”钟慈激动的心潮啪嗒已经落入谷底。

“不客气。祝您面试好运，good luck。”

真是，一波三折，峰回路转，坐过山车似的。

颓废不到三分钟，钟慈就重新振作，认真做着面试准备。

三日后。

出租房内，穿着正装的钟慈戴上耳机，忐忑地点击面试链接，进入等候。

“Hi，Nice to meet you。”

一个卷毛黑人小哥跳进屏幕热情地问候钟慈，他说话动作自带说唱风格，略略帮钟慈平复了一丝紧张的情绪。

紧接着镜头里出现另一个戴黑框圆眼镜穿T恤的斯文白人男。

看背景，墙上密密麻麻“钉”着手绘稿，这应该是他俩之中某一人的独立办公室。

“这是Lucas，他是一名动效设计师。”黑人小哥主动介绍起来，“我叫Jackson，背景设计师兼编剧。如果你做好了准备，那么可以直接开始。”

“好的……”

等钟慈两分钟自我介绍结束，卷毛黑人小哥顿改懒散姿态，上半身挺得很直，严肃地问：“钟小姐，你认为动画设计师需要具备的基础能力有哪些？”

不算刁难的问题。

钟慈结合经验和体悟，有条理地答道：“大致可分为三个方面。”

“首先，设计师需要具有戏剧性的意识，以及一种表演的感觉，ta得把自己当做是个故事家。举例……”她这回答算不知不觉中恭维了卷毛黑人小哥编剧职位的重要性。

“其次，还要具备出色的动作分解能力，否则创造的动画角色死板、别扭，令观众难以理解，难以共情。举例……”

“最后，是一种更系统的能力要求，这些能力指：对时间间隔的控制、舞台表演、角色质感、步调控制、对笑料的敏锐捕捉。当然——”

话锋突然一转，钟慈幽默地添了一句：“身上有用不完的精力，也是必不可少，但显然这不是人人都具备同样的天赋。”

闻言，卷毛黑人小哥耸耸肩：“不能同意更多。”

这时，换身边那个气质沉稳的白人眼镜小哥提问：“一部动画电影最重要的是什么？”

钟慈思考片刻，斟酌说道：“人。”

这个答案显然有点出乎白人眼镜小哥的意料，钟慈观察到他转铅笔的动作出现短暂停顿。

很快，他恢复转笔动作，平静地追问：“说说你的原因。”

“只有亲身参与过两部以上动画电影制作的从业人员，才能深刻体会到——动画制作强力依赖人与人之间的协作……人也是一家公司最重要的资产，人成长了，公司才会跟着一起成长。”

“很有意思，但很正确的说法。”

铅笔在白人眼镜小哥手指里像安装了马达，转得飞快，却从没失手掉下来。

白人眼镜小哥淡淡一笑，说：“你知道，通常这个问题很多人会答——更重要的当然是故事情节，或者，技术要够前瞻之类的。”

卷毛黑人小哥此刻视线已从左手边的电脑前收回，从视频里钟慈看见他面前，有专门电脑支架连着的两台苹果显示器，像极了新闻里纳斯达克股票交易大厅，一名交易员眼珠子在标配的三、四台电脑上转来转去，捕捉着不同的曲线走势。

他重新看向摄像头，道：“我刚才又仔细看了你的作品集，很有中国特色。那么，你创作时通常出发点是什么？有形成相应的方法论吗？”

话音刚落，钟慈在心里大喘一气，暗暗想着：“终于出现又“关键”又“陷阱”的提问了。”

对于这类开放性的问题，通常大家觉得更好应对，只要能圆回来就行。

其实不然，尤其是老美这种西方思维下，这种问题更具“风险性”。

因为他们在招聘时，最后往往录用的不是“最强的”的候选人，而是“最适合”的那一个。

他们会忽略微不足道的小缺点，放大了不起的优点。

所以，有时最后的面试录用者公布出来，会惊的很多人掉下巴——咦，为何他们挑了那个一说话就口吃的家伙？

坦白说，钟慈预料到会遭遇这么一出关键”又“陷阱”的提问，可没料到问题内容是这个。

暗暗苦笑一番，她实话实说：“对不起，我还没有形成相应的方法论。”

一组深呼吸后，她继续说道：

“工作这几年我一直没开窍，工作上因为是新人参与不了重要的项目，只能做些边角料的内容，公司也没有带新人的机制，得不到优秀前辈的指拨，很多时候我都是靠自己摸爬滚打，吃了很多亏，长了一些经验，但……这不足以被定义成，方法论。”

“不过我始终记得自己做动画的初心，在我自己做的几部动画短片里，创作时的出发点或者宗旨始终是——让人看见希光。”

卷毛黑人小哥和白人眼镜小哥听了，异口同声道：“展开说说。”

两人的表情都很平淡，钟慈无法“读”出他们的态度。

钟慈缓缓将其童年的故事，这些感受她还是第一次对外如此完整地进行讲述：

“……我的原生家庭不是很幸福，父母离异的早……而我朋友也不多，孤独的童年让我从小就幻想着要是家里这些碗碗罐罐能活过来陪我玩耍说话就好了……在动画片里它们全都有生命……”

十五分钟后，反提问环节也结束了，面试进入尾声，钟慈正准备退出视频。

忽然，白人眼镜小哥隔空向她抛出一个“炸弹”问题：“1立方米的水，重量是多少？”

“啊——”

钟慈表情一滞，愕然须臾，开口道：“一吨。重量是一吨，也就是1000千克。”

白人眼镜小哥听后嘴角挂出今日第一抹微笑，紧接着扭头望向卷发黑人小哥，双眉一皱，随即再转回来对钟慈说：

“好了，今天的面试正式结束。请耐心等待后续通知。”

对面视频早已一片黑漆漆，可这边钟慈仍思绪神游在外。

“怎么最后突然冒出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是因为不满意我之前的回答？”

“还有，白人眼镜小哥退出视频前是先微笑后皱眉吧？他是在暗示我面试game over？”

“啊啊啊，神啊，请不用过早收回赐予我的幸福，我想有工作，我想去D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