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西娅原本想掩盖自己的局促。她的家庭，甚至不能称之为家庭，更像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栖身之所，她一心只想逃离那栋房子，那个小镇，以及安娜。

明明是孤独一人时发泄情绪，现在却突然多了一个旁观者。像是一道早已深入肌理，腐烂生疮的伤疤，被重新切开，曝露给了盐粒，带来一阵灼烫的阵痛。

她极力遮起的事实，她甚至没有对马修和琳提起过的家庭。擎天柱仅仅是停在她家门口，就全部看在眼里了。

她当时肯定看起来很糟糕，脸上混杂着黏腻的汗水，干涸的泪痕，以及泥土，乱七八糟的。

黛西娅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或者应该如何解释。

但擎天柱却敏锐地觉察到她的无错，原原本本讲述自己的过去，半点没有掩藏，将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因果链，连接上奇迹般的纽带。

他显然是听到了克里斯与黛西娅的对话，也看见了黛西娅的泪水，但他却巧妙地避开了，并没有直截了当地戳破，也没有说出让黛西娅更加难堪的安慰。

他说，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来到这里，如果你是无足轻重的，如果你像是你的哥哥所说的那样不堪，那么这些巧合根本不会发生，而他也会在宇宙深处的某个孤寂的行星，最终关机长眠。

机械生命体，用着比人类更加温暖，更加宽厚的方式，将一处被揭露出的伤疤抚平，他甚至没有一颗血肉做的心脏。

黛西娅忽然有些鼻尖发酸，视线变得模糊了，但她却不知为什么想要大笑。

一阵悸动蜷曲在胸腔深处，小幅度地跳跃着，点燃了带着温度的快乐。

最后变为停不下的笑声，她一直笑到脸色泛红，双颊开始发烫。

“原来我的电台……有一个听众……竟然在那么远的地方。”黛西娅用手背蹭了一下眼角，擦去了一些湿漉漉的痕迹，扬起笑容。

“我仍然需要说对不起。”

擎天柱这一句道歉，与他谈起自己过去时的语气相比，并不算沉重。他的语速平和，似乎还有些真切和诚实。就像一名古罗马身经百战的战士出征，答应带回礼物，但却把礼物忘得一干二净。

“我并不是故意听到那场对话的，将你卷入了这场战争里，也是我的疏忽。你是一个勇敢的女孩，黛西娅。”

“还从没有人这么说过……”

心口的那阵热意似乎变成了雀跃，黛西娅抿了一下嘴唇。

“你当之无愧，”擎天柱说，“但是，哪怕汽车人与霸天虎已经停战，无法立即消弭的余波，仍然在无时无刻威胁着地球与人类的存亡。”

“但你回到这里了。”黛西娅指尖绕着散在脸颊旁边的头发，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说，“所以，我相信危机肯定能解决的。地球和人类现在都很需要你，擎天柱。”

她抬起眼睛，看向擎天柱方向盘中心，那里有一个狮子头颅般的金属标志，凛然而威严。

这个标志在她年幼时，经常会出现在新闻中，而后便鲜少能看到了，地球似乎早已经忘记了疮疤，将过去的伤痛埋进了泥土里。他们不知道危险正在来临，地球随时都有可能覆灭，人类文明自此断绝。

擎天柱并没有理由回到这里，挽救人类的命运，这既不是他的责任，也不是他的使命。

需要他回来的是地球，人类需要他在内战结束之后，再次持起利剑，再次战斗。

擎天柱陷入了几秒钟的静默，驾驶舱中，只剩下车轮转动，以及发动机运转的震鸣。

“人类不应该为我们的战争付出代价，我会还地球和平与自由，那是所有生命的权利，”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将自己一直以来所坚信的事物娓娓道来，“只不过，对你来说已经很难回到过去了，黛西娅。”

“是嘛，我不知道……或许是好事呢？”

黛西娅垂了一下眼睑，视线扫向车窗外飞速向后移动的柏油公路，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涂过药膏的擦伤更加不容易愈合，现在渗出了一些血液。

第一次离开家，不仅受伤，而且还与一名赛博坦人一起逃亡，这样也算好吗？

“你有任何对未来的计划么？”

“我认为没有……”黛西娅说，“以前，我一直在攒钱，因为我想要离开他们，但现在已经离开了，这就算是一个不错的进步，我好像也没有做什么，不过无论如何，我都自由了。”

丹打算让她毕业后去他的水泥运输公司上班，当然不可能有薪水，他将克里斯送去了驾驶学校，而克里斯即将成为一名不用给薪资的卡车司机。

克里斯对黛西娅故意报复，大概是因为，他不想看到黛西娅轻轻松松地离开，有足够的钱，去外省上大学，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完成自己的梦想。

克里斯没有梦想，至少黛西娅从未发现过他除了吸烟和艳遇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兴趣。心里的不平衡感将他毁了，他渐渐变成了一个愤怒的、妒忌的、懦弱的铁钉，被钉在了权利倾轧的铁路上，无法翻身，也无法获得自由。

但黛西娅还是无法同情克里斯。

克里斯从没有一天当过她的哥哥。

六岁时，克里斯爬树，将她挂在荒野的枯树上一整夜，直到最后树枝断裂了，黛西娅才掉下来。

十岁那年，黛西娅得到了一双新鞋，第二天她穿上后，踩到了鞋底被故意扎进去的钉子，不得不去医院打破伤风。

十五岁，黛西娅收到了第一份告白，即将毕业的克里斯在走廊里绊了那个可怜的男孩一跤，而后警告黛西娅最好守点规矩……

“现在你有时间思考自己未来的计划了，黛西娅。”擎天柱说。

“如果我……”黛西娅沉思了一下，“想环游世界——去西伯利亚，挪威，还想去英国，法国和意大利，或者去温暖一些的地方，没有人不想去拉斯维加斯！在环游世界的时候画画，把我看到的东西都画下来，里约热内卢的鹦鹉一定可爱极了……”

“听起来是个不像计划的计划。”

黛西娅惊讶了一下，她一直以为擎天柱是严肃刻板的领袖，他在人类广播找到的音乐，大部分是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老歌，年代感十足，给人一种老派正经的感觉。

但他竟然也会开玩笑。

黛西娅弯起眼睛，故意用有些埋冤的语气说道：“你在取笑我吗，擎天柱？”

即便现在坐在车内，她几乎能像想到擎天柱在摇头了。

他改口说：“有无数个梦想意味着无数个可能性，以及之后多姿多彩的人生。”

“因为计划总是会变的！”

“我赞同。”

“我也想去珠穆朗玛峰爬山，肯定比落基山脉的雪更多，去雪山的时候也可以把雪画下来，我还没有画过雪！”

“你很喜欢艺术？”

“赛博坦也有艺术吗？”

“战争开始前，赛博坦曾经也有艺术十分灿烂的时刻，汇集了历史中无数艺术先驱的恢弘创作都被收藏在同一座建筑中。”

“真的？那都有什么？”

……

擎天柱一定非常善于演讲，他讲述赛博坦时生动细致，让人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好似亲自去这颗行星游历了一番。

他介绍了金属构造的特殊地质，赛博坦古战场的遗迹，富饶的城市，天空上的尾迹云，繁华的太空港……还有秘银海，利刃城，铁堡，音速峡谷……

数小时的旅程转瞬即逝，几乎是眨眼间，地平线上就开始泛起了晚霞。

擎天柱的声音中掺杂着缅怀，以及不易察觉的叹息。他讲起回不去的家乡时，留恋总是多过批判，离开家乡后，他失去了太多同伴，一大部分是因为霸天虎丧命，另外一部分，死于人类之手。尽管赛博坦被战火耗损得残破不堪，他流放在外，但曾经的繁荣昌盛永久地停留在他的记忆中。

或许家乡就是让人离去，而离去后不停想念的存在。

在擎天柱说，我们到了，并且驶下公路，在暮色中转弯进一家汽车旅馆时，黛西娅已经忘记了时间。

这家旅馆生意惨淡，停车的空地同样没有一辆与擎天柱相同的卡车，最大车也不过是一辆破破烂烂的银色皮卡，后斗杂乱地堆放着树枝，和破损的旧轮胎。

黛西娅张望了一下，夕阳铺在地面，将旅馆仅二层楼高的墙体映衬得金黄，如同橘子水不小心倾洒在其上，光线明亮而清爽，在慢慢暗淡之前，还有十几分钟的时间尽情普照大地。

“只需要一瞬间的信号干扰，对吧？”

“持续一分钟时间。”

擎天柱打开车门时，黛西娅再次跟他确定了一下行动计划。

擎天柱对此也十分熟练，黛西娅有些怀疑他在战时是怎样进攻霸天虎基地的。或许也是像现在这样，埋伏在足够近的距离，对所有的电子设施进行一次干扰，接着进行潜入，达到最终目的。

“我们只在这里停留一晚，你必须要休息，女孩。”擎天柱说。

擎天柱的态度稍显强硬，他似乎习惯性的，本打算找一间空闲的教堂，或是无人使用的楼房，亦或是公园里的亭子作为歇脚点。

但最后，他改变注意，选择了一家荒凉到根本没有来访者的旅馆。

因为他认为，黛西娅现在需要足够的休息修复，而在以上那些去处，没有合适的能躺下来睡觉的地方。健康的人尚且觉得条件太恶劣，更何况伤员。

他可以解决所有电子付款的问题。显而易见，赛博坦人与人类矛盾源远流长，可以计算到他们初次来到地球，他们早已研发出来了对付人类网络的方法，保证一击必中，让整片区域的网络都运行异常，包括电子收款机。

黛西娅拉开汽车旅馆的门，惴惴不安地望了一眼擎天柱的方向。

夕阳已经完全沉进地底，在慢慢暗淡的天光中，擎天柱红蓝色的火焰花纹已经不再显得那么引人瞩目。

她深吸了一口气，心跳逐渐喧噪起来。

“你好，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

前台的工作人员是一位老人，大约七十岁年纪，头发花白，站在窄小的木质台面后。台面上放着一碗薄荷糖，以及一叠设计粗糙的名片。前台侧面的墙壁，挂着小尺寸的电视机，正在播放可口可乐的广告。

“晚上……咳……好。”说这句话时，黛西娅的喉咙好像堵住了，她清嗓子的声音引来了一阵注视，手心也开始出汗了，“请问，可以给我一间单人房吗？”

擎天柱说他会处理好一切，而擎天柱说的话，总是让人下意识地想要相信。

“单人房间，一晚的价格是45，登记一下签名，”老人的声音像是干燥的肥皂，嗓音中带着沙哑而虚弱的气泡，“小姑娘，从家里跑出来了吗？”

价格并不贵，但黛西娅连这45元都掏不出来。

老人身型瘦小而佝偻，但身上的衣服却很干净，肘部已经磨破了，衣领也有些发白，脖子上挂着一枚银色的十字架。他的双眼有些浑浊，脸上带着体谅的笑。

“安娜·布朗，”黛西娅胡编乱造道，“不是从家里跑出来，我是旅游。”

“我的女儿青春期的时候也喜欢离家出走，”老人说，低头从一个看起来十分陈旧的纸盒子里翻找着房卡，“竟然跑到底特律去了，但那都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时间过得真快啊……206号，你的房卡，安娜。”

“那您的女儿……”

“前几年，因为癌症去世了。”他将房卡递给黛西娅，黛西娅接了过来。

房卡两面都是白色的，没有设计也没有文字，朴素而有些过于简单。黛西娅攥了一下手掌，掌心的擦伤刺痛着，心里却如同被蚂蚁啃噬般煎熬。

“我……非常抱歉……”

“说到底，死亡也是生命的一部分。我希望她在上帝身边能够寻找到平静。”

老人拿出了收款机，同时，电视机的屏幕飞快地闪动了一下，接着以人眼捕捉不到的速度，又恢复了原来的播放。

黛西娅咬了一下嘴唇。

一分钟……她有一分钟的时间。

“我可以……把手机放在这里当作押金吗？”她说，“明天早上再来付款。”

老人看向她，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像是能看透她的灵魂般，以若有所思的从她脸上、衣服上、以及受伤扫过。

黛西娅局促地扯了一下身上的红黑格子衬衫，将看起来遭受过磨难的双手藏在背后。

她身上穿的是最常见的、最没有风格的衬衫了，路过的本地人中，十个人当中有五个都会穿类似的衬衫。

一分钟过去了。

“没有关系，手机你就拿着吧，安娜。”老人微笑了一下，将付款的机器收了起来，“206房间，出门之后左转上楼梯，楼梯把手有些锈了，但我想应该没事。”

“谢谢……”黛西娅说，轻轻吐出了一口气，拢住掌心的擦伤痕迹。

她打算明天把手机和背包都留在房间里，老人在检查时应该会发现。她的手机太旧了，不过卖去二手市场，绝对也值得上一晚的住房钱，甚至还可以补贴一些老人的生活。

甚至明天是否还能活着都不清楚，她应该也没有机会再用到这个手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