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科穿过门洞,从圣诞节装饰上的槲寄生下走过,靠在门边的墙上。地牢的墙面同黑湖水一样冰冷,但他此时却像是浑身都要烧起来了一样。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救世主第一次碰了他。是的,那甚至称不上是个握手,毕竟他只是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可就是这样,波特轻轻一抓,就击溃了德拉科好不容易竖立起来的层层伪装。
他为此心生摇曳,以至于回手抓住了波特。
救世主茫然的眼睛里倒映着他有些慌乱的样子。德拉科想说,按照传统,在槲寄生下我们应该接吻。德拉科甚至想说,其实我就是Sliver,其实我喜欢你。
但他最后都没能说出口。
人的情感是如此奇妙。一旦他爱上了谁,那么对他而言最可怕的事情将不再是秘密暴露,而是他不会喜欢他。任何人都要为暗恋的苦涩所屈服,任它摆布。
德拉科垂下的手无意识地虚抓着,似乎那细弱的手腕仍旧停留在他的手心里。他拍干净肩膀上的墙灰,顺着楼梯向下走,回到了寝室,却并没有睡觉的打算,反而路过布雷斯,悄悄进了盥洗室。
“桃金娘,你在吗?”德拉科靠在干燥的浴缸里,等待着。
午夜不比白天,城堡里万籁俱寂,对于桃金娘这种喜欢在管道里穿梭的幽灵来说,一点点声音,都可以传得很远。同样地,对于已经没有什么世俗的限制的幽灵来说,晚上也是他们最无聊的时刻。这也就意味着,他们通常不会拒绝听乐子的机会。
“嗨,亲爱的金发小帅哥!”半透明的鬼魂很快从洗手池的下水道里钻了出来,“你又有故事想和我聊聊了吗?还是那个Mr. Stupid的故事吗?”桃金娘飘到了浴缸边缘,坐在了上面,饶有兴味地看着德拉科。
德拉科头往后一仰,似乎在纾解今天一整天紧绷的心绪,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发现我有点喜欢他。”
“或许不只是有点……我爱他?这听上去很荒唐,我是说,我才十一岁,这有点太自以为是了不是吗?也许一个礼拜之后,我就再也不会觉得他有什么不同了,可我现在居然在说爱他。”
“这真的太可笑了。”德拉科喃喃自语。
桃金娘无言地翻了个白眼,说:“亲爱的,就算你一个星期之后讨厌透了他,也不妨碍这个星期的你觉得他迷人得过分呀?何况,我看你对他的兴趣,可不止一点点。”
“是,你说的没错,但这正是我讨厌的。我想要这一切停下来,或者至少……不要这么强烈。”德拉科将头搭在浴缸边沿,手臂挡在眼睛上,缓慢地说。
“桃金娘,你暗恋过什么人吗?”
“你知道那种想要亲近他但害怕他投来的目光的感受吗?从他看我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讨厌我。”
“我恨他。”
德拉科的声音发出一种微妙的哽咽,令桃金娘怜悯地看着他。
“我很胆小,”桃金娘蓦地开口,尖细的嗓音难得听上去竟有些深沉,“所以从来不敢说出我喜欢他这件事。”
德拉科静静地听着。
“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我们那个时候的女生,大部分都很迷恋他。我并不聪明,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分到拉文克劳。我甚至很抗拒到霍格沃茨上学,不明白我的父母为什么巴巴地把我送进来。”桃金娘厚厚的镜片下,神情是难得的严肃。
德拉科不懂地问:“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很清楚我并不讨人喜欢吧。面对麻瓜,我至少还有魔法;面对巫师,我有什么优势呢?”桃金娘云淡风轻地说。
“总之,那个人曾经是让我觉得生活还不算太糟的人。但是——”桃金娘停顿了一下,语气恢复了她一贯的轻快尖细,“但是我突然就死啦!可怜的桃金娘变成了死掉的桃金娘!你知道我熬到他们都滚蛋了有多不容易吗?”
德拉科没头没尾地听着,下意识追问:“那么他呢?”
桃金娘脸上夸张的笑容有片刻停滞:“死了。或许比我死得还要早,或许根本没有存在过。”
听着桃金娘冰冷的回复,德拉科有些怅然。
“听上去像是和我一样的骗子。”
“不,你并不像他。”桃金娘近乎郑重地坐直了身体,严肃地看着德拉科。
德拉科耸耸肩,开玩笑道:“嗯,我并没有说你喜欢我的意思。”毕竟,谁会在乎自己和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大爷像不像呢?
可桃金娘却格外认真,甚至俯身到德拉科的面前,几乎想要抓着他的肩膀一样重复:“你就是你自己,德拉科。和任何你以为的人都不一样。”
德拉科受宠若惊地看着似乎是害怕他堕落一样的桃金娘,一股悲哀涌上心头。
一个死了半个多世纪的死人,竟这么在乎一些他的父母、所爱都完全不关心的东西。
“你好像很害怕我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德拉科垂着眼帘,“其实没有必要……我比你还要脆弱,根本不敢承担暴露自我的风险。如果有那样的勇气和决心的话,我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对你说话了。”
说完,德拉科单手支起身子,从浴缸中爬了出来,准备离开。
“何况,”德拉科手放在门把手上,没有回头看蹲在浴缸里的桃金娘,声音闷闷的,“那些‘做自己’的日子里,你真的获得了快乐吗?”
桃金娘最该为“自己”抗争的时刻,是她还没有进霍格沃茨的时刻;德拉科最该为“自己”抗争的时刻,是他还没有走进礼堂的时刻。
它们唯一的共同点,是它们都已经被错过。而有些败局,只需要这么一步而已。
桃金娘蜷缩在浴缸里,望着德拉科开门离开的背影,无声落泪。
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别人。
***
德拉科关上盥洗室的门,缓步走到桌前坐下,翻出了他的笔记本。
同他出门前不同,上面最后一段话已经不是墨绿色的字迹,取而代之的是哈利的回复,以及一长串文字。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送走诺伯?」这是他晚上看到夹在书里的纸条后,试探着写下的问话。
他不知道这张纸条是什么意思。
是单纯的一个意外,他完全可以装作没看见?还是一个局中局的试探,他必须得按照马尔福式的作风接下去?
好在他还有一个可以用来套话的身份。但波特迟迟没有回复他。这原本没什么大不了的,谁也不可能整天盯着笔记本,但当你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的时候,片刻的等待都显得格外难熬。
于是德拉科带上那张纸条,悄悄出了门。他本来想要悄悄看一眼以确认纸条的真伪,没想到会被麦格教授抓住,逼得他不得不给出一个理由。一个日后就算是让波特知道也不会怀疑他的动机的、合理的理由。
事后,他也利用了那封信,在波特面前完美地佐证了自己的借口。
德拉科回想着自己今天应该没有留下什么破绽,继续读了下去。
「Sliver,我闯祸了。」
「我们今天晚上把海格的龙送走,结果却把我的隐形衣落在了天文塔上!不然也不会被麦格教授抓住。」
德拉科挑了挑眉。怪不得晚上没有看到他们,原来救世主有一件隐形衣。
「明天全校的人都会知道我们给学院扣了整整一百五十分。我从没拥有过在霍格沃茨这样快乐的日子,每个人对我都很友好。万一明天大家看见了沙漏之后,就都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我好害怕,Sliver。」
「被人孤立真的很难受。」
「我真的不想回去那样的境地。」
哈利蜷缩在被子里,借着月色写着,耳边隐隐传来纳威的抽泣声。他知道,纳威和他一样畏惧黎明的到来,但眼下这种情况,出声并不会比装睡更令纳威感到安慰。
Sliver的回复很快显现,这是哈利没有料到的。时至午夜,他平常不是会这么晚还不睡的人。
「不会的。虽然难免会埋怨你们,但是过几天他们就会忘了的。而且,想想看,你至少不是一个人,所以无论如何你都还是会有盟友的。」德拉科写着,心里有种难言的滋味。他的救世主这样敏感,日后不知道要受多少苦。
人性如此善变,他不该独独对巫师有超脱恶性的期待。
「至于怕被孤立,我倒是有点经验。斯莱特林一直都是被孤立的,虽然我们其实并不承认这一点。或许因为,这是我们自己选择的。」
「但如果怕被孤立,就不要表现出来。你要装作是你先抛弃了他们的样子。那样子自我感觉会好受一点。」
哈利趴在床上,看着Sliver的回复,久久不能落笔。
人不应该习惯被孤立的,哈利想。
可如果不是他的人生忽然打开了魔法世界这扇大门,哈利或许也早就习惯了被孤立的日子。他没有对佩妮姨妈的呼喝习以为常吗?他没有对同学的嫌弃麻木不仁吗?
他能够在魔法世界“重生”,但对于Sliver这种斯莱特林,又能去哪里找第二个“魔法世界”呢?
毕竟巫师本身就是个非常稀有的群体。霍格沃茨作为全欧洲最大的魔法学校,每年也就能招到百人而已。还不及一个大一点的麻瓜中学一年的招生。
哈利抬头,望向窗外的月亮,思考着该如何回复:「Sliver,虽然斯莱特林并不讨人喜欢,但是我喜欢你。」
哈利确实谈不上喜欢斯莱特林,但也说不上有什么深入骨髓的讨厌。毕竟对你完全不了解的东西能有什么想法呢?
可哈利畏惧人言。
他的人生的前11年已经遭受了非常多的流言蜚语。小惠金区是个并不算大的社区,当你的亲人评价你为怪胎,那么你的邻居们也就都知道你是个怪胎了。
从前他不懂德思礼一家为什么要这么做。
现在他知道了,因为他是个巫师。
因为一个他个人意志根本无法左右的、与生俱来的天赋,就要让他11年里没有交到哪怕一个朋友。似乎生怕他将自己这种恶毒的天赋宣扬出去,令他们清白的家世蒙羞。
哈利并不后悔选择了格兰芬多。但他的确感到可惜没能真正认识Sliver。
「我也喜欢你。」
哪怕明知道波特不会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德拉科还是难免感到欣喜。他自作多情得非常坦然。
毕竟自作多情和天真是少年人的特权。
当然,他没有忘记掩饰一下真心。
「如果格兰芬多真的孤立你的话,你永远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