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滚滚，故土焦黑，燕鸟离去，又一年冬。

·

隆冬，大雪纷飞，城中长街人影稀疏，偶有马车驶过，碾出一道道黑痕，暴露出雪下肮脏的尘土。

这时节，家家户户甚少出门，几乎都守着屋中暖炉，细声细语交流，温暖的光映在窗上，衬得冰雪愈发寒冷。

年仅七岁的小孩蜷缩在墙角，伸出脏兮兮的手去够窗面，似乎觉得这样就能暖和冷冰冰的手。可他举了半天，仍就得不到一丝暖意，于是只得收回手掌，捂在怀中哈气。

屋中静了一瞬，随后妇人轻轻道：“外面是谁啊？”

小孩吓了一跳，忙抓紧破烂的厚衣裳，蹒跚溜走，因为雪滑还摔了一跤，疼得他眼泪都出来了，却不敢吱声。

提着灯笼出来的妇人只看见那小小的一团黑影，心下叹了口气。回屋中同家人道：“只是雪从树上落在窗台上罢了，时间也晚了，早点睡吧。”

小孩看着四周灯光陆续熄灭，眸中的光也暗了下去，但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圆，雪上流转光亮，倒让他回去的路不再走得艰难。

他记得那夜明月高悬，回到来处的路长长，长长长，像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天光将现，云寄睁开了双眼，神色清明。他摊开卷轴，执起朱砂笔，漆黑的眼眸聚焦在三个字上——天机子。

不过瞬息，便被打上了一个血色的叉。

“禾沁。”他喊道。

一个带刀的蓝衣侍女自门外走进，行礼：“城主，有何吩咐？”

卷轴被云寄搁在一边，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淡淡说：“不日，我的一个故人会来访，她身边大约跟着一个抱剑的男人和一只狼。倘若瞧见他们进城了，好好招待一下。”

什么故人活了六百年？

禾沁虽不解，但从不多问，只领命，退出屋内。

几案一角，卷轴上露出一句话：镜花水月，倒影而已。

·

抵达无方城时，是满月的夜晚。

巍峨的城门紧闭，莹润的月光照在墙面上，反射出冷白的光线。树影静止，虫鸣声息，唯独插于城墙上的一面黑红幡旗无风自动，格外突兀。

柏杏脚尖触地，稳当当地从苍狼身上下来，她摸摸狼头，转头问：“那个……你要现在进去吗？”

无方城实则是几百年前遭受毁坏的战争废墟，因为城主的原因，这里分为两个时间段：白天和黑夜。它们是两个极端对立面，一个祥和安好，一个厮杀难止。

如果现在进去，面对的只会是千万只凶猛的冤魂，稍不注意就会卷入它们的争斗中，被扯烂成残肢碎末。

她不知道苍烨清不清楚城内的情况，尽管对方看起来懂得很多，但就怕他一莽，带着她硬闯。他没问题，身上毫无法力的柏杏可就比较危险了。

苍烨用剑尖对着城门划拉两下，确定能写后，他一边握着剑柄，在木门上画出符咒，一边回答她的问题：“不用，你去找个地方睡一觉，我们明日再进城。”

柏杏松口气，又被他的行为吸引，见他模样认真，便凑过去，疑惑道：“你在干什么？”

苍烨没答，他落下一捺，掐诀悬空，再次以剑为笔，开始一字一句的写在墙面上。灰尘一点点散落，有几粒落进了柏杏的眼睛里，刺激得她揉眼睛，顺带迈步站远了一些。

东莱打了个哈欠，歪着脑袋，只觉得苍烨写的东西分外眼熟，但它的记忆太模糊了，只依稀记得是本书上的内容。

坚持了几分钟，柏杏挺不住了，酸涩的眼睛和疲惫的身体提醒她该去休息；反观苍烨，精力充沛，一副要把四面城墙都写上这些文字的模样，实在让人咋舌。

最后一笔落下，苍烨收剑，墙上文字金光一闪，随后归于黑暗。

他站在枯草覆没的土地上，垂眼抚摸赤金长剑上的两个字，眼中迷茫重重，心腔阵阵空虚。

翌日，柏杏睡到自然醒，她慢吞吞从苍狼身上爬起来，伸个懒腰，左三圈，右三圈的转了转身子，活动筋骨。

苍烨在朱色城门前，侧身望向她，道：“既然醒了，那便进去吧。”

“哦！”她赶忙弯腰，揉搓两下狼脑袋，叫唤这只睡死的狼：“醒醒！东莱，咱们该进城去了！”

没睡够的东莱打了个哈欠，蹭蹭柏杏的手臂，浅浅撒了个娇，可爱得她忍不住又上手摸了几下。

无方城门甫一被推开，一股热闹的气息铺面而来，柏杏抱好变小的东莱，好奇地跟在苍烨身后，东张西望。

满大街都是鲜活如真的人，形形色色，或是老妪，或是丈人，或是稚童，或是少女，他们面容纯真，笑容朴实，洋洋自得其乐。

百姓安居乐业，车水马龙穿行于八街九陌，可想而知管理它的人有多称职。倘若没有剧本在手，柏杏也得感叹这座城的繁荣。

可惜的是，这热闹的所有，不过一场大梦罢了。

正前方的人群忽然安静，柏杏下意识看去，只见城民们恭敬散于两侧，一队人马从其中迎面走了过来。

苍烨伸出左手挡住柏杏，在她懵逼的神情下，带着她一齐退向右侧。

为首的是个蓝衣的少女，腰佩长刀，她定定朝柏杏的方向看来，笑容爽朗大方。

一位大娘亲切问道：“禾沁姑娘这是有什么事要替城主做啊？”

少女颔首，道：“城主有位故交今日进城，要我来接一下。”

城民讶然，四下纷纷猜测着城主的故人是什么模样、何种性格。

禾沁拍拍手掌，目光滑过所有人，朝柏杏所在的地方一抬下巴，莞然：“我等奉云城主之令，前来迎姑娘，姑娘不必害怕。”

话音落，她身后的人抬轿上前，将轿子停在柏杏面前。

“请。”禾沁弯腰，伸手示意。

柏杏满脑子问号，她搞不清现在的状况，皱着张脸道：“我不认识你们的城主，姑娘接错人了吧？”

禾沁摇摇头：“不，没有错，城主说了，他的故人有一只灵宠为狼，有一个随从为剑客。”

柏杏表情奇怪的低头，看着还在打瞌睡的苍狼，又忍不住瞥了眼全副武装的苍烨，心说：不会是仙灵与这位城主有什么交情吧？

苍烨闻言眉头紧蹙，但不发一言，他放下手臂，让开。

纠结两秒，柏杏果断上了轿子，毕竟一个可以免费近距离接触城主的机会摆在面前，她不干才是傻子。

在原著中，女主沈灵犀拂晓进城，在城中追着城主的踪迹找了三个时辰，被城主戏耍了一番，才和他碰上面。

待轿帘合上，禾沁转而对着苍烨躬身行礼：“对不住这位公子，城主故交只这位姑娘一人，接下来还请您随行。”

苍烨漠然。

轿子稳当当上路，柏杏撩开帘子和苍烨搭话：“你认识城主吗？不会那么巧，咱们三个和人家故交搭配一样吧？”都一女一狼一剑客。

“我不认识，这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苍烨缓声，“你应该想想你自己被封禁在极北冰原前，有没有和这只道行八百年的鬼有过交际。”

柏杏苦着脸，重新翻着脑子里的《女帝风华》，她仔仔细细阅读这一篇章半天，依旧没看出什么名堂。

到达府邸，下轿，走在回廊中，她又有点紧张兮兮：“诶，你说他会和我们聊着什么？”

苍烨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故人重逢，无非设宴席招待，再叙叙旧，感叹物是人非。”

“听着很寻常。”柏杏嘀咕。

草长莺飞的季节，苍烨低声的话语被和煦的春风吹散：“寻常……吗？”

正厅里，禾沁姑娘为他们沏上一杯茶水，便退下。这茶水清澈透亮，冒着热气，柏杏嗅到一股清香，有点苦涩，隐约夹杂着陈腐的味道。

柏杏不喜欢带苦味的东西，所以茶水仅仅放在一边，她的目光掠过厅室中的一切，在一只抱月青瓷瓶上稍停顿，最后落回茶水面。

那只瓶子——

哒哒的脚步声不疾不徐，传入柏杏的耳朵，打断了她凝聚的思绪。她抬头，正与来者对上视线。

他一身玄衣，腰坠白玉，左手还握着张看起来年份久远的卷轴，额心点有一颗妖艳夺目的朱砂，那双眼眸却像是瞎了般黑，显得深不见底。

苍烨低头，用手指摩挲杯侧，像是对城主不感兴趣。而杯中，茶水未少一滴。

“好久不见，”城主云寄说，“想来你应该过得不是很好，现在这副容貌比之前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果然是个颜控，但过得好不好跟相貌有什么关系吗？

柏杏没什么头绪，只能顺着他的话接：“都是身外之物，美丑并不重要。”

云寄随意把卷轴扔桌子上，不在意她的回答，转而另起话题：“你还记得与我有过什么约定么？”

柏杏脑子飞快转动：“抱歉，因为一些东西，我忘了很多事情，我不记得自己有和别人立下约定。”

约定如果真有，这话就有点赖账的嫌疑了，可云寄依旧云淡风轻，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果然吗。”

看他一副平淡如水的模样，柏杏想了想，说：“你可以告诉我约定的内容，如果我能做到，一定帮你。”

“失去记忆的你是做不到的，”云寄摇头，“等你恢复记忆再说吧。”

柏杏紧追不放：“不告诉我怎知我做不到？”

“当初做下这个约定时，你还是个天资卓越、法力高强的修士，谁都没有料到现在你身上会半分灵力也无，好似凡人。约定的内容建立在你是个修者的身份上，没有力量的你，并没有资格去履行这个约定。”

柏杏察觉他在避而不谈约定内容，但再逼问，这位孤僻阴郁的城主却选择缄默不言。

究竟是什么约定能让云寄甘愿等待仙灵百年，柏杏想不明白。

于是她换了个方向询问，去得到想要的答案：“我有个问题，当初我为什么会和你做下这个约定？”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云寄说，“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大概是你和同伴来无方城，打算除掉我。”

柏杏：“？！”仙灵要杀你？那你还和她做约定？不怕人家阴你一把吗？

她屏息凝神，专注听。一旁的苍烨神色微动，掀起眼皮看向云寄。

“不过，那时你的状态很奇怪，分明有足够的把握将我斩杀，却招招都是破绽，像是……”他顿了顿，不动声色咽下“万念俱灰”这几个字，接着说，“后来，你点破了我的秘密，以我所无法拒绝的条件先我提出互惠的约定。”

满身血污的女人唇角绽开笑容，她躺在一片狼藉中，冲着身形不稳的恶鬼摆摆手，轻轻道：“好惨啊……”

也不知是在说谁。

恶鬼百年修为险些被她毁于一旦，此刻神情阴鸷地望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双手化怨灵为利刃，紧握武器，不敢丝毫松懈。

她先同伴一步找到他，设下法阵，二话不说直接开打，又不使出全部力量，任凭他把她打成重伤，最后突然使出一击，差点叫他当场魂飞魄散。

“城主大人，你这六百年，过得好是不好呢？”

恶鬼周遭空气瞬间凝滞。

“镜中看花，水中望月，谁能想到，这闻名世间的无方城，只是一个人不愿清醒的一场旧梦。”

森森鬼气从他身上流出，恶鬼目眦欲裂，他嘶哑道：“你还知道什么？”

她没有答，只是压住想吐血的感觉，哼唱了一首小调，那调子悠扬绵长，随着夜间的冷风吹至他耳畔，一刹那，他恍若见到几百年前的喧嚣热闹。

故都繁盛依旧，城民其乐融融，人群中，白发苍苍的老妪杵着拐杖，察觉他没有跟上，回身，动作轻缓地拉住他的手。

恶鬼低头，手背似乎还留有母亲的温度。

母亲生平最厌杀伐，曾严格禁止他碰刀枪。一个生性温柔的人，偏偏在这件事上冷硬至极，——只是不想儿子成为杀人不眨眼的屠夫。

这一刻，他不受控制松了手，利刃“当啷”碰地。

女人撑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坐起，表情温和下来：“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也有要做的事。不如这样吧，我们约定，我助你达成所愿，而你，也助我达成所愿。”

沉默半晌，恶鬼道：“那么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去死，”她平静说，“心甘情愿的去死。”

恶鬼笑了：“可以。”

“也许百年，又或许几年，你会等到‘我’的再次到来，约定就在那时会兑现。”她眯了眯眼，露出笑：“但我不一定会记得这件事，甚至可能都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你会易容？”恶鬼皱眉。

“可能吧……”她咳嗽两下，美艳的脸因身上的伤势久久未治而惨白，“到那时，希望你能用点法子，提醒一下那个有点傻的‘我’一把。”

“她一定会明白的。”女人喃喃自语：“毕竟我就是她。”做出的事情，不会再有第二个答案。

·

云寄抿了口茶水，视线余光中，柏杏皱着脸，有点茫然地盯着桌面。

实际上，柏杏在对着脑子里的书发飙，她狂撕着无方城篇的纸张，那副狰狞的神情实在吓人，系统冷汗直流，静静的躲在小角落长蘑菇。

“这是原著吗？”柏杏皮笑肉不笑：“我怎么觉着像同人文？”

仙灵和无方城城主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居然有交际，还互相给对方实现愿望？！互惠共赢？

还有比这更偏的剧情吗？！

发泄完毕，她摸下巴开始思量，既然这所谓的原著不给力，就别怪她乱走剧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路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唐]杜甫《月夜忆舍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