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像是一道墙，把怪物阻隔在密林内。

冰棘巨兽站在密林的边界，刚才的神秘爆炸并没有对它造成致命伤，它用冒着寒气的眼睛紧盯江莱，尝试着走出密林，结果脚刚刚迈出阴影，就被阳光灼出一阵白烟。

它很快放弃，身影消失在树影中，没有再追上来。

孙铭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跑出来了！”

洪展放下斧子，两手交叠在胸前，默念着什么。

郑勋直接躺下，享受着阳光带来的短暂安宁。

惊蛰累的半死，展展趴在地上，宛若一张狗皮。

江莱刚才一直紧绷神经，这会儿稍微松下来，整个人都有些疲惫。

她原地坐下，拿出止血药，和往常一样开始处理身上的伤口。

一只手伸过来按住药瓶。

江莱抬头，对上沈骁的脸。

“我来。”沈骁说。

江莱便把药给了他。

惊蛰瞥了一眼沈骁，继续闭目养神。

沈骁默默看着江莱腿上的血窟窿，好半天才低声说了一句，“胡闹。”

“彼此彼此。”江莱笑笑，脸上毫无血色。

沈骁没搭腔，他轻轻揭开血窟窿旁破损的布料，眉头越皱越紧，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这样的伤，你多久能好？”

“要不了几天。”江莱淡淡的说，“没伤到要害就不怕。”

“只能先简单处理一下，虽然离开冰霜密林了，但也不能在这空旷地逗留太久，白天没怪物，晚上可不一定，得在天黑之前找到新的庇护所。”沈骁把药撒在江莱伤口上，“疼就吭声。”

江莱什么也没说。

休整片刻后，大家终于有力气讨论刚才的神秘爆炸，但沈骁和江莱都毫无头绪，一行人猜了半天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最后只能作罢，打算回曙光基地后四处打听打听，说不定是什么新发明。

猎隼带上行李和尸块再度启程，天色渐暗时，他们找到一块避风的洼地，就地建起庇护所。

郑勋开始煮饭，洪展忙着添置柴火，沈骁在庇护所外划出一块区域，将不久前发现的五具尸骸一字排开，孙铭在旁边举着火把照明。

“衣服碎料，猎人统一分发的背包和鞋，随处可见的小刀，压扁的水壶，连一件能识别身份的私人物品都没有。”沈骁重重叹了口气，示意孙铭去给江莱打光，“我这儿没什么进展，看你了江莱。”

江莱戴着手套蹲在地上，依次观察每一个尸块，根据躯体上的残余面料把尸块分类摆开，“这五个人的衣物面料差别很大，有的是高级抗风面料，有的却连基础保暖都很难。”

沈骁在一旁用笔写下江莱的话。

“唉，有钱也没用了，全都死了。”孙铭看着五具支离破碎的躯体，“都碎成这样，还能确认身份吗？”

“我也说不好，”江莱蹲在一具只剩下半身的躯体前，“冰棘巨兽只吃活物，又有玩弄猎物的习惯，这些人的躯体很可能在被咬掉头颅之前，就已经残缺不全了，想确认身份有一定难度。”

孙铭浑身一抖，“太残忍了。”

“好在冰霜密林里温度低，其他野兽和怪物也不敢贸然靠近冰棘巨兽的猎物，所以目前还没有出现进一步的腐败或者二次破坏，”江莱带着手套，测量半具尸体的股骨尺寸，“男性，身高在175到180之间，两个膝盖都做过手术，系鞋带的方式很特殊。”

沈骁把这些信息都记录在本子上，又把鞋带的样式画下来。

“腿部尸僵很严重，死之前应该被怪物追逐过，就算考虑到低温的影响，死亡时间应该也不会超过48小时。”江莱说。

“48小时走不了多远，应该是我们附近的小队，”沈骁说，“目前咱们打过照面的，只有蜜獾小队。”

“蜜獾的五个人我都有印象，体型对不上，不是他们。”江莱轻轻把尸块翻过来，“身上几乎没有尸斑，或许是低温导致的，也有可能是因为失血而死。”

“身体就剩一半，血肯定止不住了...”孙铭嘟囔着，“惨啊。”

“还有一种可能，是先失血而死，然后才被截断了身体。”江莱面无表情的说完这句话，转移到下一具尸体前。

准确的说，是一条连着肩膀和锁骨的左臂。

“奇怪，这只胳膊的肌肉已经完全松弛，也有一些腐化的痕迹，按理说应该已经死了有段日子了，但是...”江莱摇摇头，“可能是我的错觉。”

沈骁和孙铭交换了一下眼神。

江莱抬起残缺左臂的手掌，“性别和身高无法确定，偏向于体格健壮的男性，左臂的骨骼肌肉比一般人发达，手掌老茧很多，猜测是左撇子，而且...”她用小刀划开残臂腋下的位置，“身上应该有过面积很大的彩色纹身。”

孙铭手里的火把差点掉在地上，“只有一条胳膊，怎么能看出有纹身？”

“纹身的墨水会残留在淋巴中，就算把纹身洗掉也一样。”江莱没注意到孙铭的表情，把注意力放到下一个尸骸上，“人的颈部，腋下，腹股沟，都有淋巴结。”

“想起什么了？”沈骁问孙铭。

孙铭的脸在火光下时明时暗，“在大本营那个晚上，我和一群人打过牌，里面有个大哥，也是猎人，左撇子，纹了满背的图案。”他使劲儿摇摇头，“不对，我记得他说，他们小队要在大本营休息一段日子，算算时间，应该刚从大本营出发才对！”

沈骁手中的笔一下子划破了纸张。

“还好不是那位大哥，虽然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毕竟一起玩儿过，终归觉得心里不舒服。”孙铭松了口气，“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江莱突然停手，抬头看着孙铭，眼里满是惋惜的神情。

沈骁走到孙铭身边，手搭在他肩膀上。

“你俩...怎么...了？”孙铭感觉气氛不太对，不由紧张起来。

江莱站起身，摘了手套，“在洞穴基地的时候，我的主要工作是毒物鉴别，辨别死者身份只会个皮毛，所以不保证绝对准确。”

“总归比我们专业。”沈骁说，“结论是？”

江莱走到第三具尸体前，“男性，只有上半身，尸斑聚集在胸口和肩膀附近，肋骨处有树叶型胎记，推断死亡时间不到一周，而且死后尸体曾被倒挂了一段时间。”

她又走到另一条没有手的断臂前，“右臂，性别无法确定，死亡时间应该也不到一周，猜测和只有上半身的死者前后脚遇害，”转过头，她又指向写下冰棘巨兽信息的那只断手，“右手，性别无法确定，死亡时间应该最近，24小时以内。”

孙铭咽了口吐沫，“死亡时间不同，意味着这五个人不是一个小队，而是在不同时间被杀害的猎人...”

“每个人都只留下身体的一部分，”沈骁合上本子，“上半身，下半身，有手的左臂，没有手的右臂，还有一只右手，像是特意而为之。”

“除了没有头...正好拼出一个人。”孙铭声音颤抖的说。

“还有，生前有纹身的那个人，至少是半个月前就死了，也可能更久，”江莱说，“死后的一段时间暴露在温暖环境中，所以发生部分腐败，但很快又进入低温环境，低温制止了腐败，才能保存至今。”

孙铭脸色变的煞白。

“如果，这个人就是你说的那位大哥，结合死亡时间和你提供的信息，他应该不是死在路上，而是死在猎人大本营，死后左臂被截断，一路带到了这里。”她看向孙铭，“如此猜测，猎人大本营应该已经遭到袭击，最糟糕的情况下，或许已经不复存在。”

庇护所内，沈骁把刚才江莱的发现告诉另外两人，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气氛格外压抑。

篝火劈啪作响，每个人脸上都是阴霾。

“五具尸体不是同一个小队，也不是同一天死的，甚至连死亡地点都有可能不在一处，可却同时出现在积雪里？”郑勋第一个开腔，“这像不像动物存粮？在不同的地方找到食物，然后全都搬运到一起藏起来？”

“嗯，很像，”江莱说，“只不过把食物换成尸体而已。”

“冰棘巨兽不吃死尸，”孙铭感到背后全是冷汗，“收集来有什么用？”

“反正肯定不是为了挂在墙上当摆设，猎人大本营是野外唯一一个人员集中的地方，大本营又光秃秃的，连个像样的围墙都没有，想想还真是凶多吉少，”郑勋思考片刻，“头儿，我觉得这事情不简单。”

“五具尸体都没有头颅，剩下的部位刚好能拼成一个无头尸，如果是巧合，那也太巧了，明显是冰棘巨兽有意而为之，”沈骁也想不明白，“可这么做的意义在哪儿？折磨猎物？”

“可能是为了报复。”洪展低声说。

所有人都看向他。

“我以前的工头最早在温泉基地运输队干过，有一次大家喝多了，他吹牛说在运输队见过冰棘巨兽，还说那时候很多写着危险品的货车后面，其实都关着冰棘巨兽，守夜人用它们做实验，”洪展说，“当时没人信，大家都觉得他在说大话，现在想想说不定是真的。”

“实验？”孙铭问。

洪展点头道：“嗯，温泉基地原先有专门研究怪物的部门，这个部门很危险，每个月死在实验中的人非常多。”

“我也对这种实验有过耳闻，据说实验过程极其血腥，刀割火烤的，斩断四肢的，还有活生生开肠破肚的，”郑勋说，“冰棘巨兽学习能力很强，这么一联系，真的有可能是报复！”

“那会不会...”孙铭艰难的说，“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还藏着好多个无头尸体...”

“不排除这个可能，怪物们已经开始做准备，无夏之年是跑不掉了，接下来的日子很不乐观，我们得尽快把这个消息传回基地。”沈骁看了眼外面的五具尸体，“天亮以后，先把他们安葬了吧。”

半夜，孙铭脑子里满是那五具尸体，辗转反侧睡不着，披上毯子从庇护所钻出来透气。

江莱和惊蛰正在值夜，看到孙铭出来和他打了个招呼。

孙铭坐到江莱对面，把手放在篝火上暖了暖，“还以为冰霜密林外面能暖和点，结果也没好到哪里去。”

“气温只会一天比一天低，估计过两天，密林外面也要下大雪了，”江莱靠在惊蛰身上，“你现在不睡觉，明天赶路会困的。”

“我倒是想睡，睡不着啊，”孙铭喃喃道，“一想到无夏之年要来，我满脑子都是各种怪物，真可怕。”

“怪物有什么可怕的，多打几次就知道怎么打了，”江莱给火堆里添了点柴，掰了块干粮扔嘴里，问孙铭，“来点？看你晚上没怎么吃。”

“不行不行，那几个尸体后劲儿太足了，我一口都吃不下，”孙铭摆摆手，“我总想问你来着，听说巡逻员的工作就是收尸，你以前在洞穴基地，每天都和尸体打交道啊？”

江莱想了想，“差不多吧。”

“不害怕吗？”孙铭紧了紧身上的毯子，“野外的尸体肯定都死相惨烈。”

“惨烈是真的，断手断脚都算好，那种脸被砸扁的，高度腐败的，还有...”江莱看孙铭又要吐了，赶忙收住话题。

“我...没事，你继续。”孙铭顺了顺气。

“刚开始干这行，肯定会有些不适应，很多尸体的长相都...不太友好，但时间久了会觉得，尸体都是诚实且温柔的，”江莱眼里映照着火光，“活人反倒更可怕一些。”

“老板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人类比怪物麻烦多了。”

“你们老板说的没错，”江莱望向黑夜，“越是美丽的风景，越是暗藏危机，大自然尚且懂得伪装，人类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说，人死后会变成什么啊？”孙铭用手摸了摸地面。

“变成一块逐渐腐坏的蛋白质脂肪混合物？”江莱一本正经的说了一句，然后微微笑了笑，“你刚才那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我小时候还是挺害怕死人的，每次路过墓地都吓得不得了，生怕有鬼从地底下钻出来。”

“后来呢？”孙铭也笑了笑，“用科学的眼光看待死者了？”

“不，不是。”江莱轻轻摇头，“后来啊，有一天我意识到，我爱的人都死了，他们有的化成灰，有的被埋在墓穴里，突然，我就不怕了。”

“...抱歉。”

“没关系，过去很久了。”江莱温柔的看着夜空，像是想到了什么人，“你问我人死后会变成什么，对我而言，是变成回忆吧。”

孙铭看着江莱，“我有时候真是佩服你，好像什么都不怕。”

“谁说的，我怕死。”江莱笑，“人死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嗯，你说的对，活着才有未来。”孙铭回头看了眼庇护所，小声问：“老郑不让我多嘴，但我实在忍不住，你和老板之前果然打败熔岩怪了，对吧！”

江莱一愣：“算…是吧。”

孙铭激动无比，眼里都闪着光，“所以之前的地火，是你在操纵火核吗！”

“…准确来讲，是误打误撞。”江莱说。

“厉害啊！没想到火核真的通人性！”

江莱：“你不害怕吗？那可是火核啊，是怪物，搞不好会失控的。”

孙铭摇头，“友军有什么可怕的！而且操作火焰太帅了，能教教我吗？”

“真想学？”江莱问。

孙铭一脸期待，疯狂点头。

“不烧啊，”江莱探了探孙铭的额头，“天都黑了，还做白日梦呢？不行。”

孙铭：“我认真的！”

“认真也不行，火核非常危险，”江莱说，“而且我现在也拿不准火核的习性，它什么时候发动，什么时候熄火，能发挥出多大力量，我全都没有概念，拿什么教你？”

“没事，我不着急，你慢慢研究，”孙铭跃跃欲试，“欸，能不能给我看看火核？就看一眼？”

江莱：“你去问你老板，他同意再说。”

孙铭瞬间蔫了，“用脚趾头都能知道老板怎么说，”他学着沈骁的语气，“孙铭，走都没走稳就想飞？摔死都活该。”

“不不不，这是老郑的话，”江莱说，“沈队长应该会说，孙铭你怪物图鉴背熟了吗？知道怎么打熔岩怪吗？”

孙铭讪讪：“…真不知道。”

“好啦，总有机会看到的，”江莱笑，“快回去睡觉，明天一堆事呢。”

“嗯好吧，你也别硬扛着，要是困了来叫我，我换你，”孙铭说，“诶对了，你在洞穴基地的时候就是大夫了？”

“嗯？”

孙铭瞄了一眼用布盖住的尸体，“给活人看病？还是？”

“这个吗...”江莱眼珠子转了转，“反正都是人，差不太多。”

孙铭捂着脸，“得了，我今晚甭睡了。”

沈骁也没睡着，倒不是因为他想偷听江莱和孙铭的谈话，而是要命的头疼实在让人无法入眠。

头疼是他的老毛病，从成为殉道者开始一直伴随至今，但最近的频率明显变高，疼痛也越发难忍。

还是得控制一下苦修药剂的用量…

沈骁翻了个身，揉了揉太阳穴。

他曾经信誓旦旦的说，绝不会为了力量把自己变成怪胎，谁想到多年后，他竟然已经适应了殉道者的生活。